第456章 遥盼龙旗驱胡骑,莫教丹心负此生
卷首
《大吴会典?边镇守城规制》 载:“边镇守城,需‘明斥候、固城防、积粮草’,设‘主将守城楼、副将守瓮城、校尉守垛口’三级防务。凡守城逾十日者,可‘遣死士突围报急’;粮尽兵残时,主将可‘血书告急’,书需‘言军情、诉困境、表决心’,以指血书之,加盖将印,由玄夜卫密探传递,不得经寻常驿路,防中途拦截。边将死守‘不以城破论罪,以降敌论罪’,凡力战至死者,‘赠谥、荫子’,载入《英烈传》。”
朔风卷雪压孤城,残甲寒枪守帝庭。
血书点点凝忠骨,铁骨铮铮照汗青。
十丈城楼上霜月,三千残卒泣军情。
遥盼龙旗驱胡骑,莫教丹心负此生。
德佑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大同卫的风雪已连下了七日。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雪片,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城墙上,发出 “呜呜” 的嘶吼,仿佛要把这座孤城连根拔起。城墙的青砖缝里结着厚厚的冰壳,青灰色的墙体被冻得发青发黑,摸上去像铁块一样冰凉,连最坚硬的城砖都冻出了细密的裂纹。垛口的积雪没过膝盖,守城的士兵们裹着露出棉絮的旧甲,甲片上的冰霜随着呼吸融化,又在脖颈间结成细冰,呵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被寒风撕得粉碎,消散在漫天风雪里。
主将周毅站在北门城楼的箭窗旁,手按腰间的环首刀,刀鞘上的铜环冻得冰寒刺骨,硌得掌心发麻,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身上的铁甲早就冻透了,寒气顺着甲片缝隙往里钻,冻得骨头缝都疼,可他连跺跺脚取暖的动作都省了 —— 城楼上的积雪已经被士兵们的脚印踩成了冰壳,稍不留意就会滑倒,他不能在这个时候露怯。
城楼内侧的角落里,十几个伤兵靠着冰冷的墙根蜷缩着,最年长的老兵赵伍正用冻裂的手给一个叫小石头的少年兵包扎伤口。赵伍的手背裂着一道道血口子,渗出来的血珠刚冒头就冻成了小红冰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牙齿咬开布条的结,小心翼翼地往小石头的伤口上裹。那少年的胳膊被北元的流矢划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皮肉外翻着,暗红色的血浸透了布条,在凛冽的寒气中很快凝成硬块,小石头疼得嘴唇发白,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怕一掉下来就冻在脸上。
“将军,” 赵伍包扎完最后一圈,抬头时,花白胡子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落在小石头的旧棉袄上,“粮窖真见底了。今早我下去看,就剩墙根那点零散的糙米,凑不齐三石了。” 他的声音发颤,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急的,“昨夜…… 昨夜西城墙的三个弟兄,就蜷在箭楼里,天亮时去看,身子都硬透了,手里还攥着半截枪杆……” 他说着,浑浊的老眼里滚出两颗泪珠,刚掉在雪地上就冻成了小冰晶。
周毅的目光缓缓扫过城楼下的雪地。那里新添了几处小小的坟包,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用半截断裂的枪杆插在雪地里,枪杆上绑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某卫某卒”,连名字都来不及刻全。他认得其中一个木牌 —— 那是上个月刚从家乡来的新兵,才十六岁,说要在战场上立了功,就回家娶隔壁村的阿秀。喉结在喉咙里重重滚了一下,到嘴边的话却被寒风呛了回去。他想说 “再坚持坚持”,想说 “朝廷不会忘了我们”,可这些话在空荡荡的粮窖、冻僵的弟兄面前,轻得像片雪花。
他抬手按了按腰间的环首刀,刀鞘上的铜环冻得像块冰,硌得掌心发麻。指尖摩挲着刀鞘上磨出的旧痕,那是他守大同卫五年,无数个风雪夜摩挲出来的印记。这时,一阵更烈的寒风卷着雪沫灌进城楼,吹得角落里的伤兵们一阵瑟缩,有人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咳声在空旷的城楼里回荡,格外刺耳。
“将军,玄夜卫的密信……” 赵伍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张被雪水浸得发皱的麻纸,字迹晕染得模糊不清,“昨日密探冒雪送来的,说…… 说京师的成国公他们还在拦着陛下亲征,亲征的事,还没定下来。”
周毅接过密信,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潮气,像触到了一块冰。他认得玄夜卫的暗记,那 “夜” 字的最后一笔带着钩,是沈炼亲手画的。可上面的字迹糊成一片,“勋贵阻战”“亲征未定” 几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他猛地攥紧信纸,纸页在掌心揉成一团,边角划破了皮肤,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城楼下,北元大营的篝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像野兽贪婪的眼睛。周毅望着那片跳动的火光,又回头看了看蜷缩在城楼里的伤兵 —— 小石头正用冻僵的手给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喂雪水,赵伍在给空了的箭囊里插捡来的断箭,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疲惫,却没有一丝怯懦。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腑生疼,却让他混沌的心绪清明起来。这些弟兄,他们守的不是一座孤城,是身后的江山,是朝廷的体面,是千千万万个像阿秀一样等着亲人回家的百姓。
“赵伍,” 周毅的声音在风雪中透着一股硬气,刚才的压抑被一种滚烫的东西取代,“把剩下的糙米煮了,掺上雪地里挖的野菜,给弟兄们分了。告诉他们,就算啃树皮、喝雪水,这城,咱们也得守住。”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京师的方向,那里被风雪遮得一片模糊,却仿佛有龙旗在云端隐约飘动,“朝廷总会来的,陛下总会来的。咱们守着,就是等那一天。”
风雪还在呼啸,城楼的积雪又厚了几分,可城楼上的士兵们听到这话,原本低垂的头慢慢抬了起来,冻得发红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像风雪中不曾熄灭的星火。
“将军,北元的斥候又在西南山口窥探了。” 副将王勇踏着积雪跑上城楼,甲胄上的雪沫溅在周毅的靴边,“也先的主力就屯在黑风口,这几日频频试探,怕是要趁雪攻城。”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的布防图,上面用炭笔圈着几处薄弱的城段,“西城墙去年雨季塌过一角,修补的夯土冻得酥脆,怕是顶不住攻城锤。”
周毅接过布防图,指尖划过 “西城墙” 三个字,布防图的边角已被士兵的汗和雪水浸得发硬。“让弟兄们把仅有的草垛都搬到西城墙,浇上水冻成冰墙,能顶一阵是一阵。”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赵伍,你带伤兵去拆民房的木料,加固城门,告诉百姓,朝廷的援军在路上了,守住城,咱们都能活。”
赵伍猛地挺直腰板,冻裂的嘴唇咧开一个笑:“将军放心!百姓们说了,城在人在,城破人亡!昨夜还有老乡偷偷送来半袋土豆,说是给伤兵补身子。” 他转身时,周毅看见他后腰的旧伤 —— 那是十年前随元兴帝北征时留下的箭伤,至今阴雨天还会作痛。
午时刚过,北元的号角声突然在风雪中炸开,低沉的呜咽穿透呼啸的北风,像丧钟般敲在每个守城士兵的心上。黑压压的骑兵从黑风口涌出来,马蹄踏在冻硬的雪地上,扬起漫天雪尘,遮天蔽日的黑影如同一条苏醒的黑色巨蟒,吐着信子扑向城墙。最前排的骑兵披着狼皮斗篷,手中的弯刀在雪光中闪着寒光,隔着百丈远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羊膻与血腥气。
周毅猛地拔剑出鞘,玄铁剑刃劈开风雪,寒光在漫天雪幕中一闪,映得他眼底的血丝格外清晰:“弓箭手就位!目标第一排骑兵的马眼!” 城楼上的士兵们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冻得僵硬的手指扣不住弓弦,只能把弓夹在腋下,用嘴哈着气反复暖手,再咬着牙用力拉开。弓弦冻得发脆,拉到一半时 “啪” 地断了两根,士兵们急得眼冒火,干脆抓起地上的石头往城下砸。
“放!” 周毅一声令下,箭矢呼啸着飞出,却被横冲直撞的北风掀得歪歪扭扭,大多落在敌军马前丈许的雪地里,只惊得几匹战马人立而起。北元骑兵趁机催动坐骑,马蹄踏碎冰壳的脆响越来越近,他们冲到城下,立刻竖起十几架云梯,云梯顶端的铁钩 “哐当” 扣住垛口,裹着羊皮袄的敌兵嗷嗷叫着往上爬,嘴里还喊着北元的粗话,唾沫星子混着雪沫喷在城砖上。
“滚石!擂木!快!” 周毅亲自抱起一块冻得坚硬的滚石,那石头足有三十斤重,他冻得发麻的手臂青筋暴起,咬着牙将石头狠狠砸向云梯上的敌兵。滚石带着风声落下,正砸在最上面那名敌兵的天灵盖,红的白的瞬间溅在雪地上,敌兵惨叫着坠城,却立刻有新的敌兵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攀爬。西城墙突然传来副将王勇的嘶吼,声音被风雪撕得破了边:“将军!他们往死里攻西城墙!夯土被攻城锤撞得掉渣,快顶不住了!”
周毅刚踩着冰壳冲到西城墙,一支冷箭就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噗” 地钉在身后的箭靶上,箭羽还在嗡嗡作响,尾端的狼毛沾着雪沫。他顾不上擦脸上的雪水,抓起身边的长枪,枪杆冻得像冰棒,他却死死攥着,趁着一名敌兵探头上垛口的瞬间,猛地将枪尖捅进对方的喉咙。敌兵的血喷在他脸上,滚烫的血珠刚落下就冻成了暗红的冰碴,他却连抹都没抹,只是嘶吼着:“守住!都给我守住!退一步就是死地!” 他的吼声在风雪中回荡,却被北元骑兵的喊杀声、攻城锤撞城门的闷响盖过了一半。
激战至黄昏,北元的号角声再次响起,骑兵们如同潮水般退去,城楼下的雪地里留下数十具尸体,有的被滚石砸得脑浆迸裂,有的被箭射穿咽喉,鲜血在雪地上洇开一片片暗红,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城楼却也付出了惨痛代价:十几个士兵倒在垛口后,西城墙的夯土塌了一角,露出里面的碎石和枯草,寒风从缺口灌进来,吹得城楼上的残破军旗猎猎作响。周毅靠在冰冷的城砖上喘息,胸口剧烈起伏,这时才觉出左臂一阵剧痛 —— 刚才捅杀敌兵时,被对方的弯刀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浸透了甲胄,在寒风中凝成暗红的冰壳,冻得伤口又麻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