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忠言逆耳凭谁诉,铁证如山岂敢藏(第2页)
他上前一步,青袍扫过地砖,带起微尘,转向李穆时,语气陡然转厉,如出鞘利刃:“威远伯说臣‘公报私仇’,敢问李府地窖西厢房搜出的二十副铁甲,甲片内侧刻着‘北疆军器局造’的字样,分明是今年三月该送阳和堡的军备,怎么就成了‘祖传之物’?汇通钱庄的流水账册上,九月十二日有笔五万两的银钱从‘军器银专户’转入您的私库,当日王林的账房也有‘分润三成’的记录,这又怎么成了‘正常商贷’?”
谢渊将账册副本高举过顶,纸张在气流中微微颤动:“这些铁证俱在,有玄夜卫的勘验记录,有商号掌柜的供词,臣若不查,是负陛下的托付;若不纠,是负边军的白骨!威远伯口口声声说‘株连’,可臣查的每一人、每一户,都与军械银有直接关联,何来‘株连’?难道非要等北元铁骑踏破雁门关,才算有事吗?”
李穆脸色一白,指尖猛地攥紧朝珠,紫檀珠子被捏得咯咯作响。他定了定神,随即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轻蔑:“谢御史休要混淆视听!铁甲是洪武年间先祖随神武皇帝征战时的旧物,只是刻了军器局的字样罢了;银钱是汇通钱庄与威远伯府的正常拆借,周转商号资金,何来‘分润’?你仅凭几笔流水、几副旧甲,便要扳倒朝廷勋贵,可知《大吴会典?勋贵篇》明载‘勋贵非谋逆不得株连,非三法司会审定罪不得抄没家产’?你这般拿着鸡毛当令箭,与洪武年间罗织罪名的酷吏何异?”
他抬手示意,身后立刻有勋贵捧着一本泛黄的《大吴会典》上前,书页边缘磨损严重,显然是特意找来的旧本:“陛下请看,祖制明载,都察院查核勋贵需经内阁票拟、司礼监披红,谢渊绕过内阁直查镇刑司,连首辅王大人都未先知,这不是越权是什么?若人人都学他这般,拿着‘军国大事’当幌子,随意查抄勋贵府邸,国本何在?纲纪何在?”
文官列中,吏部尚书张诚出列躬身,他是李穆的妻舅,朝服上的孔雀补子在晨光中泛着油光:“陛下,勋贵乃国之柱石,是朝廷倚仗的根本。谢御史查案心切,行事确有操切之处。如今北疆未宁,正需勋贵表率捐输粮草军械,若京师勋贵人人自危,恐动摇人心,反倒误了亲征大事。依老臣看,不如暂罢此案,命三法司会同内阁再审,待亲征事毕再定夺,也算两全之策。”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十余名文官出列附议,“臣附议” 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多是与勋贵沾亲带故或受其恩惠的官员。殿中顿时分为两派,勋贵与附和的文官站在一侧,气势逼人;谢渊与沈炼等寥寥数人站在另一侧,孤立却挺拔,争执声如潮水般在殿中翻涌。
萧桓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反复摩挲,冰凉的龙纹雕刻硌得掌心发疼,冷汗顺着指缝沁出,濡湿了扶手的木纹。他看向阶下 —— 谢渊孤身而立,青袍虽旧却风骨凛然,手中的账册沾着边军的血泪;而李穆身后,七位勋贵蟒袍金带,十余名文官绯袍乌纱,连成一片黑压压的势力,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萧桓太清楚这张网的分量:定国公掌京营兵权,抚宁侯管漕运咽喉,李穆的汇通钱庄把持着半个京师的银钱流通,动他们一人,便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可他眼前又晃过周毅血书上 “堡破之日,便是臣等殉国之时” 的字迹,想起阳和堡守卒用血肉挡刀箭的惨状,心口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罢查,是对忠魂的背叛;不罢查,是与勋贵势力的正面宣战。晨光在殿中划开明暗界限,一边是勋贵的权势,一边是律法的公道,君王的权衡在这一刻重若千钧。
“谢御史,” 萧桓的声音带着疲惫,“李穆说你越权,可有辩解?”
谢渊躬身呈上卷宗:“陛下,臣查案前已具‘查核缘由’呈内阁,内阁首辅王直批‘准’,有文书为证。镇刑司虽属内廷,然涉及军饷贪墨,都察院与玄夜卫联合查办,符合《大吴会典?刑狱志》‘军民共案,两院协查’之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附和的文官,“至于株连,臣只查涉案者,李穆府中赃物清单、王林供词皆指向七家勋贵有利益往来,绝非无的放矢!”
沈炼出列补充:“玄夜卫已查实,定国公徐昌之子徐虎,常年为李穆倒卖军器,阳和堡的劣质甲胄便是经他之手流入北疆,有商号账簿为证!” 徐昌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你血口喷人!我儿奉公守法,岂会做这等事!”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徐府粮仓便知。” 谢渊寸步不让,“臣已查得,徐府粮仓第三间暗格藏有未销的军器交易账册,陛下若不信,可即刻派人查验!”
殿中争执更烈,李穆见势不妙,突然叩首道:“陛下!谢渊如此咄咄逼人,无非是想借边军案铲除异己!臣等七位勋贵愿以世爵担保,王林案纯属个案,与他人无关!恳请陛下念及祖宗基业,罢查此案,收回谢渊的查案权!” 七位勋贵齐齐叩首,“恳请陛下圣裁!”
萧桓看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又看看谢渊手中那本沾着血迹的边军花名册,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知道,罢查便是纵容贪腐,寒了边军之心;不罢查,则要与盘根错节的勋贵势力正面交锋,稍有不慎便会动摇朝局。晨光透过殿门照进来,一半落在勋贵的蟒袍上,一半落在谢渊的青袍上,明暗之间,是君王最难的权衡。
良久,萧桓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察院查案有据,依律行事,何来越权?李穆所奏驳回。” 勋贵们脸色骤变,刚要反驳,又听萧桓道,“但查案需循法度,不得株连无辜,涉案者需经三法司会审定罪。即日起,镇刑司密档由内阁、都察院、玄夜卫共同清点,任何人不得擅自处置。”
萧桓的裁决落在金砖地上,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看似折中却暗立锋芒 —— 既未收回查案权,又强调 “循法度、不株连”,既给了勋贵台阶,更守住了查案的底线。谢渊深深叩首时,青袍的褶皱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挺直脊背的瞬间,晨光恰好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那是连日查案熬出的霜雪,眼眶微热却未敢失态。
李穆等人虽悻悻起身,膝盖离开金砖时却带着不甘的沉重。定国公徐昌的脸色铁青如铁,抚宁侯朱永攥紧了腰间的玉带,指节泛白,七人转身退回班列时,甲胄碰撞的脆响里藏着压抑的怒火,像未燃尽的火星,只待风势便要复燃。
太和殿的钟鼓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复往日的沉稳,每一声都带着金属的震颤,在殿梁间回荡。晨光透过殿门斜斜铺进来,一半落在谢渊手中的边军花名册上,暗红的血迹在光下泛着冷光;一半落在勋贵的蟒袍金带上,折射出刺目的浮华,明暗交错间,已分不清是晨光还是人心的光影。
这场由周毅血书引发的清查,早已不是简单的个案追责。从镇刑司地窖的密档,到汇通钱庄的流水,从王林的狡辩到勋贵的联名上奏,明里是律法与贪腐的交锋,暗里却是盘根错节的勋贵势力与坚守法度的查案力量的角力。威远伯府的铁甲、定国公府的账册、抚宁侯的漕运粮仓,这些曾藏在暗处的龌龊,已随着清查的深入被一一拽到光下。
而这,仅仅是开始。
片尾
钟鼓声渐渐远了,太和殿的龙涎香仍在缭绕,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紧张。那些躲在各部衙门阴影里的同党还未现身,那些藏在田契、商号里的赃银还未清剿,勋贵势力绝不会甘心束手就擒,朝堂的风浪只会越来越急。
谢渊走出太和殿时,秋风卷着落叶掠过丹陛,他抬头望向天边,云层正从西北而来,像一场正在聚集的风暴。他知道,今日的平静只是暂歇,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 关乎法度与贪腐,关乎边军公道与朝堂根基,这场风暴,终将席卷京师的每一寸角落,直到所有罪恶都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卷尾
《大吴史?德佑实录》 载:“二十九年十月初三,威远伯李穆联合定国公徐昌等七位勋贵上奏,劾谢渊‘越权查镇刑司,株连勋贵’,请罢查此案。谢渊以‘内阁批文、律法依据’驳斥,沈炼呈徐虎倒卖军器证物。帝折中裁决:查案不辍,需三法司会审,不得株连无辜。
论曰:‘勋贵串联,非为保国,实为保私;谢渊力辩,非为立威,实为立信。君王之难,在权衡国法与勋贵,在安抚民心与势力。此案之要,不在速决,而在坚守法度,使贪腐者无所遁形,使忠勇者知朝廷不负。’
(德佑二十九年十月初四,三法司会同内阁,开始清点镇刑司密档,发现涉案勋贵往来书信十七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