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卷首
大吴职官志》载:"凡外官述职,例由京官迎候,然馈送之礼,实乃官场积弊。" 德佑十九年春,永定门的柳枝刚抽新芽,谢渊的青布马车碾过护城河的冰碴,车轴转动的声响里,藏着一场 "拒礼" 与 "成规" 的暗战 —— 盖因他行囊里的《九边马政考》比勋贵的 "接风礼" 更重,而这份 "清风",恰成了刺痛官场积弊的利刃。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谢渊的马车在永定门停下时,轮轴沾着九边的尘土,车帘掀开,露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官袍。玄夜卫百户赵衡捧着的行囊,用粗麻绳捆了三道,解开后只有三样物事:泛黄的《九边马政考》(扉页写满边军战马的损耗记录)、玄夜卫的《边情密档》(封皮盖着 "绝密" 朱印)、半袋大同卫士兵送的炒米(布袋缝着 "边关敬谢大人" 的字样)。
迎候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 按官场惯例,外官述职需备 "土仪" 分赠京官,巡抚级别的官员至少要带 "黄金百两、绸缎千匹"。户部侍郎周瑾的管家捧着礼单,上面列着 "晋商贺礼:潞绸二十匹、澄泥砚十方",见谢渊行囊空空,嘴角撇出冷笑:"谢大人这是嫌我等不配受边地之礼?"
谢渊拱手道:"《大吴会典?述职篇》载:' 外官入京,不得携私礼馈送,违者以贪论。' 周某若收礼,便是违制。" 他的目光扫过周瑾身后的官员,大半是王林旧部,礼单上的 "晋商贺礼",实则是想试探他是否还坚持查盐引旧案。
英国公徐岳的府邸设在崇文门内,按例要为述职的边臣设 "接风宴"。谢渊抵达时,宴席已备妥,厅内摆着的 "礼箱" 堆到梁下,箱上贴着 "宣府参茸江南丝绸 "的标签 —— 这些本是要送给他的" 见面礼 "。
"谢大人刚从苦寒之地回来," 徐岳的笑容带着刻意的热络,"这点薄礼,是京中同僚的心意。" 他示意管家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的金如意在烛火下泛着光,"这是代王殿下特意备的,说谢大人整顿马市辛苦。"
谢渊的指尖在《大吴会典》上轻叩:"英国公是两朝元老,当知 ' 述职拒礼 ' 是祖制。" 他将官典推到徐岳面前,"若我收了代王的礼,明日都察院的弹劾章疏怕是要堆成山了。" 徐岳的笑容瞬间僵住 —— 代王虽被削爵,但其党羽仍在,谢渊的拒绝,无疑是不给宗室旧部面子。
宴席散后,周瑾在偏厅对徐岳低语:"这谢渊是铁了心要立 ' 清官 ' 牌坊,他越干净,越显得我们这些人不清白。"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团,像极了王林案时的党羽密议。
太和殿的铜炉飘着檀香,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靴底踩在金砖上悄无声息。当值太监刚唱完 "有事启奏",户部侍郎周瑾已捧着奏疏出列,袍角扫过金砖的刻纹,带起细微的声响。"臣周瑾,弹劾大同巡抚谢渊!"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刻意加重的 "弹劾" 二字惊得檐角铁马轻响。
奏疏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边角因反复翻阅起了毛边,上面用小楷列着三条 "罪证":"其一,代王殿下赠贺礼于归,谢渊坚辞不受,显是轻慢宗室;其二,英国公设接风宴,谢渊半途离席,目无勋贵;其三,户部按《禄秩考》发放边臣津贴五十两,谢渊竟散与边军,视朝廷俸禄如草芥!" 周瑾抬眼望向御座,语气陡然激昂:"此等行径,名为清廉,实为沽名钓誉!将同僚置于贪墨之境,更显朝廷待臣刻薄,寒了百官之心!"
话音未落,吏部侍郎赵谦已出列附和,朝珠在胸前轻晃:"《大吴禄秩考?边臣篇》明载:' 述职舟车银,许臣自用,以补行装。' 谢渊将此银散军,看似体恤下属,实则是暗讽我等京官守着俸禄不放," 他的目光扫过阶下群臣,许多人下意识攥紧了袖中刚收的外官礼单,"长此以往,谁还敢领朝廷俸禄?谁还敢受同僚之礼?" 这话像根针,精准刺中京官们的痛处 —— 他们的灰色收入本就依赖外官馈赠,谢渊的 "清廉" 恰似一面镜子,照得他们藏在官袍下的私念无所遁形。
谢渊出列时,青布官袍的领口还沾着京郊的晨露,他对着御座躬身,动作沉稳如松:"臣有辩。" 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殿内的凝滞,"代王贺礼属私赠,《会典?宗室篇》载 ' 外官不得私受宗室馈遗 ';英国公宴席所备礼箱,箱贴 ' 晋商敬献 ' 标签,臣若收受,便是与盐引案余党勾连之嫌;至于边臣津贴,"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大同卫《军饷收支册》可证,此银已入账充作冬衣费,有指挥使萧枫及千总以上官员联署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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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册在御案展开,墨迹未干的签名透着边关的凛冽,与周瑾的奏疏形成鲜明对比。谢渊抬眼时,目光正与周瑾相撞,后者慌忙移开视线,指尖却不自觉绞紧了奏疏 —— 他没料到谢渊连津贴的去向都备好了凭证。
御座上的德佑帝指尖叩着龙椅扶手,朱笔悬在奏疏上方迟迟未落。他望着阶下对峙的三人:周瑾满脸愤懑,实则藏着维护旧规的私心;赵谦语气讥讽,眼底却闪着怕被清算的慌乱;谢渊虽躬身而立,脊梁却挺得笔直,像极了元兴帝御笔亲题的 "守正不阿" 匾额。"谢渊守制无误," 皇帝的声音带着犹豫,"但拒礼过甚,恐伤同僚和气。" 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却已在 "守制" 与 "伤和气" 间,悄悄偏向了祖制的底线。
周瑾与赵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甘 —— 第一波发难虽未扳倒谢渊,却已在朝堂种下 "谢渊孤僻难近" 的印象,这便够了。他们退下时,袍角相擦,带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像在为下一轮暗箭上弦。
宣武门内的 "聚贤楼" 是京官常去的酒肆,近日却成了散播谢渊流言的据点。代王旧部、兵部主事孙吉故意大声喝骂:"听说谢渊在大同私吞盐引改铸的军饷,怕被查,才故意装清廉!" 同桌的几个官员假意劝架,实则让流言传得更远。
玄夜卫密探将此事报给谢渊时,林缚气得发抖:"这些人颠倒黑白!大人在大同清查的盐引赃银都充了军饷,有账可查!" 谢渊却翻着《九边马政考》,指尖在 "宣府马市亏空" 条目上停顿:"他们越急着泼脏水,越说明怕我查到更核心的东西。" 他让密探继续监视:"记准哪些人在传流言,哪些人在附和 —— 这些都是王林案漏网的鱼。"
三日后,流言已传遍京城:"谢渊与瓦剌暗通款曲,用拒礼掩盖私通的证据",甚至有好事者画了 "谢渊私会瓦剌使者" 的漫画,贴在城墙上。赵衡带人撕漫画时,发现纸张背面有泽州桑皮纸的纤维 —— 与王林案的密信纸张同源,这绝非巧合。
深夜的玄夜卫值房,烛火摇曳。赵衡捧着刚截获的密信闯入,信纸在灯光下显出泽州桑皮纸特有的粗糙纹理,上面用仿谢渊的笔迹写着:"瓦剌可汗放心,盐引已备好,待我回京后便换战马。" 落款是 "渊" 字花押,与谢渊平日的花押仅差一笔弯钩。
玄夜卫值房的烛火被穿堂风掀得猛颤,林缚捏着密信的手指因用力泛白,将信纸与案上的《边情札记》并排放置,指尖点着字迹比对:"大人快看!您的 ' 渊' 字最后一笔是如刀劈的直钩,这信上却是带弯的软钩,笔锋虚浮,分明是描摹的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