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逆
婉襄踏出镜春斋的时候恰有雷声滚动, 等她抵达养心殿时,雨水自黄琉璃瓦上倾泻而下。
雕栏画栋分明阻隔雨水,殿中金砖仍似潮湿, 她跪下去,觉得那雨水好像一下子漫溢到了她心里。
“嫔妾承乾宫贵人刘氏,给万岁爷请安。”
着素服的男人站在宝座之前,提笔书写着什么。
闻言淡漠地望了她一眼,继续同一旁的青年郎官说话, 一字一句,都被他记录下来。
“……今年三月, 雨泽愆期。三月二十五日虽得时雨,然畿辅雨泽,尚未周遍。”
“朕细心殚似推求体察。朕之用人行政。朝乾夕惕之念。实八年如一日, 此朕可以自信。仰邀上天垂鉴。即在朝……”
有人的影子伴着脚步声匆匆地覆盖在婉襄身上,苏培盛立在他身后, 顶戴上的红缨已经换为白布。
“万岁爷,宗人府请您为已故的淳亲王定下谥号。”
他停了笔, 终于将那张素纸拿起来。
苏培盛恭敬地上前接过, 经过婉襄时她看见了,那上面是一个“度”字。
“淳亲王数年以来,安分守己, 敬顺小心。朕登极后,尤竭诚尽敬……”
“敬谨小心,安分守己”, 即是“度”之意。好似也是在告诉她。
他停顿了片刻,允祐不是他所喜爱的,也非他厌恶的, 但仍是他的兄弟。
“淳亲王之丧,朕谕辍朝三日,着旧例赐祭奠二次,工部树碑建亭。以长子弘曙承郡王爵。”
苏培盛恭敬退下,婉襄低着头,他没有继续同郎官谈起京师雨泽之事。
养心殿中静默了许久,雍正终于开了口,“弘皙,你先回去吧。”
陪伴着他的人原来不是什么郎官,是故废太子之子,理郡王弘皙。
婉襄望着弘皙案几之前,金砖上倒映出来的影子。
年轻的郡王迅速地站起来,将他今日为雍正写下的圣谕整理,而后绕到桌前,恭敬地同雍正行礼:“皇上,臣告退。”
雍正没有回答,他脚步匆匆,在经过婉襄的时候目不斜视。
“今日来养心殿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她了,没一点她能听出来的情感。
可婉襄跪得太久,在听闻淳亲王薨逝那一瞬间对他的担忧、关切、想念都早已褪去,只留下心底那个最为质朴的回答。
“嫔妾想来接受某种……残酷?”
婉襄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这个词是否能够很好地表达出她的想法,雍正的反应更是无可预测的。
“朕是天子。”
简短的四个字,是对那一个夜晚那些问题的回答,还是单纯地想要震慑她,驯服她的大逆不道?
但婉襄很快就发觉是她会错了意。
“天子也有无能为力之事。即便朕下旨改去此种规章,民间亦难附和认同。”
“那些汉姓文人的笔会化作利剑直指朕的心脏,嘲笑满人入关多年,睡在京城的地界之上,改不去的仍然是满族人啖肉饮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悖逆天伦的陋习……”
“婉襄,这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这些话都太重了,婉襄承受不住,再没法跪下去,有些无力地跌坐在金砖之上。
从弘皙离开之后,养心殿的殿门便被紧紧关上。
风雨相摧,大殿之中连一点光亮都没有,她悄悄地抹去了仓皇滚落的泪水。
“不是四哥一个人的错。”她只能在心里这样为她的四哥开脱。
“你仍然认为这是错的。那么何谓错?”
一个帝王的严酷在她面前展露无遗,“朕是满族君主,满族人入关之前逐水草而生,懂得什么叫君国之道?
“世祖入关称帝之初,军事方殷,衣冠礼乐,未遷制定,姑依明式。而至治国之道,兴国之法皆效法前代圣明君主。
“没有什么对错,婉襄,皇帝不能为所欲为。朕要的是大清历数绵长, 子孙蕃衍;要海宇刈安,百姓安堵。”
他是皇帝了,他只是要告诉她,国家稳定安宁远重于一切。
社会的各个阶层皆有女子,帝王的重任高于一切,他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事,来颠覆这一切。
婉襄拜下去。
她今日并不是来求和的,也并不是来替那些枉死之后,给家族甚至乡民增添所谓“光彩”的女子讨要一个说法。
她可以理解他,但不能苟同。
她已经丢失她的本心了,只能在最后道出她的来意:“淳亲王薨逝,朝野上下尽皆举哀,万望万岁爷念宗社重任,稍止哀恸,以免毁瘠过甚。”
婉襄勉强从大殿中央爬起来,踩到了自己的袍角,差点又摔下去。
她努力地朝着殿门走去,雍正绵软无力的声音忽而传来,“为社稷而痛惜朕的身体……你就一点都不疼惜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