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6章 周瑜打黄盖
孙少安没有戳破田润叶的谎言,而是语气温和的说道:
“正好我也要回去了,捎你一段?”
田润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孙少安扶她上车时故意碰了碰她的手臂,田润叶立刻疼的一缩,但是强忍着没发出声。
其实田润叶的心里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走到今天这狼狈的地步,很大程度上都是自己自作自受的结果。
从田润叶和李向前结婚仪式一结束,两人之间的不幸就开始了。洞房花烛夜的那晚,李向前用尽了甜言蜜语,甚至下跪乞求央告,可是田润叶死活不和他同床。
每天晚上田润叶不脱衣服,在墙角的一张小床上独自睡觉,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张漂亮的双人床上。两个人就像陌生的路人,住在同一家旅馆里。。
李向前为此常常倒在床上流泪、叹息,他真想大声狂叫,甚至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个稀巴烂。
刚结婚的时候,李向前还以为田润叶这是帕修,觉得大概可能所有刚结婚的姑娘都是这样,于是他就选择原谅了田润叶的沉默反抗,并在心里自省,自己的操之过急。
可惜李向前的处处忍让,始终都没有得到回馈,田润叶一直都视他如无物。任谁看到了两人现在的生活状态,都不会觉得这是两口子。
弹簧被压到了极致,都会迎来剧烈的反弹,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了。终于有一晚,李向前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状态了,他愤怒的冲到田润叶的床前,今晚死活都要跟他睡在一起。
然而迎来的却是田润叶剧烈的反抗,两人疯狂的扭打在了一起,最终彼此弄的都是遍体鳞伤。最终,李向前看了眼田润叶,情绪复杂的说了句:
“原谅我吧,就当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说罢,李向前简单的拾掇了一下,拎着皮箱离开了家门,从此再也没回头。田润叶遇到孙少安的时候,李向前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回家了。
三天后,田润叶好不容易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拖着疼痛的身体,龇牙咧嘴的给自己换了身衣服,梳了乱糟糟的,如同鸟窝一般的头发,一个人独自来到县医院看病。
可是这一切,田润叶都没有和孙少安说,因为自从结了婚,她感觉自己和孙少安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山。
驴车慢悠悠地走在县城的主街上,孙少安刻意避开敏感话题,只聊些村里的琐事。田润叶的脸色渐渐放松了下来,偶尔还会接上几句话。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些都是孙少安对她的试探。当孙少安讲到田福堂被王家庄人打的事,田润叶的脸色变了,声音发抖的问道:
“我爹……他伤的重吗?”
孙少安观察着田润叶的反应,此时心里已经下了某种决断,他故意顿了顿,然后叹了口气,说道:
“没啥大事,就是些皮外伤。不过你爹年纪大了,这么一个腾,怕是心里不好受。”
田润叶默不作声,孙少安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问道:
“你呢?你在县里过的咋样?”
这个问题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田润叶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她慌忙用手背去擦,但是却越擦越多。
孙少安把车停在了路边的一个僻静处,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她小时候摔倒了那样,然后低声问道:
“怎么?他打你了?”
田润叶的哭声更大了,她拼命摇着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孙少安从兜里掏出块洗的发白的手帕递给她,耐心的等着她平静下来。
孙少安望了望左右,这里终究不是个说话的地方。等到田润叶哭声渐止,他轻声说道:
“走吧,我请你去吃饭,我攒了些粮票,这次请你吃些好的。”
国营饭店的灯光昏黄的像隔夜的米汤,孙少安特意选了最角落的方桌。田润叶坐在他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搪瓷酒杯边缘,釉色剥落处露出灰白的胎底。
“要个红烧肉吧?”
孙绍恩从兜里掏出粮票摊在桌上,崭新的票面在油渍斑斑的桌布上格外扎眼。他记得田润叶最爱吃这个,上学那会儿大家都是带饭,当时她总是把肉偷偷剥到自己的饭盒里。
田润叶摇了摇头,鬓角散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晃:
“太腻了。”
她声音轻的像蚊子叫,脖颈上一道淤青从的确良衬衫领口若隐若现。孙少安的目光在那处停留片刻,然后起身去到打饭窗口,点了盘韭菜炒鸡蛋。
酒过三巡后,田润叶苍白的脸颊终于泛起血色。孙绍恩给她斟满第三杯地瓜烧,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底唤出细小的漩涡。
田润叶用筷子尖戳着碗里的饭粒,突然开口说道:
“向前他……那天晚上他扯起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田润叶猛地灌下半杯酒,呛得咳嗽了起来,眼泪混着酒液滚落在前衣襟。
孙少安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突然,他猛地惊醒,不对,面前的这个女人可轮不到自己来同情。他想到了那天,田福堂带着村里的民兵,划走家里自留地的场景,心顿时硬了起来。
孙绍恩递过去手帕,故意碰了碰田润叶颤抖的手指,然后问道?
“润叶啊,这件事福堂叔知道吗?”
这句话像是刀子挑开了脓疮,田润叶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孙少安从未听到过的凄厉:
“他巴不得我死在外头!结婚那天他就对我说,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
田润叶抓起酒瓶,直接对着嘴灌,透明的酒液顺着下巴流进她的衣领。
孙少安眯起了眼睛,窗外的暮色渐浓,玻璃上映出两人扭曲的倒影。他想起自己藏在家里炕席下的那本《水浒传》,武松杀嫂前也是这般斟酒套话。这个念头让他的头喉头发紧,又给田润叶满上了一杯。
田润叶突然抓住了孙少安的手,掌心滚烫。她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哽咽着说道:
“少安哥,那年你要是敢带着我跑,我现在是不是就能成你媳妇了?”
吊扇在头顶嗡嗡转动,却吹不散满室的燥热。孙少安感觉有蚂蚁顺着脊背往上爬,他注视着田润叶湿润的嘴唇开合,那些字句却像隔了层毛玻璃。如果田福堂当初没有做的那么过火,也许现在他都不会与田润叶坐在一张桌上。
“走吧,我送你回去。”
孙少安掰开了田润叶的手指,这一幕应该是被饭店的服务员看到。服务员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孙少安的后脖梗发麻,仿佛又回到了被全村人指指点点的那几年。
夜风裹着槐花香拂过空荡的街道,田润叶踉跄着往电线杆上靠,孙少安不得不上前揽住她的腰。隔着单薄的衣衫,他能摸到田润叶嶙峋的肋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么瘦。
李向前和田润叶结婚后住在运输公司的宿舍,这是个筒子楼,走廊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田润叶掏钥匙时,整个人往门上滑,孙少安从她手里接过钥匙串,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的刺耳。
门打开的刹那,霉味混杂着中药味扑面而来,茶几上的搪瓷缸还泡着发黑的药渣。
孙少安刚要摸索着墙壁去开灯,却被田润叶突然从背后抱着,滚烫的脸贴在他脊梁上。孙少安僵在原地,听着曾经深爱的女人,带着哭腔呢喃道:
“少安哥,别开灯。就今晚……当时可怜可怜我……”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上划出惨白的一道。孙少安转身时碰倒了门口的伞架,钢鼓伞噼里啪啦砸在地上,莫名地让他想到了堤坝决堤时,滚落下来砸塌的房子。他抓住田润叶的肩膀,却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水。
床单是洗的发硬的棉布,带着淡淡的樟脑味。田润叶解他衣扣时手指打颤,纽扣眼勒得他皮肤生疼。孙少安望着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缝,想起田福堂办公室墙上那张“农业学大寨”的奖状,身下的女人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后半夜下起雨来,孙少安被雨声吵醒,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田润叶在他怀里睡得正熟,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五斗柜上的结婚照反扣着,玻璃裂缝映着闪电的光。他轻轻抽出被压麻的手臂,心中却莫名的一阵畅快,原来复仇的快感是这么舒服。
晨光爬上窗台时,田润叶正用指尖描摹着孙少安胸口的伤疤。那是七年前修水渠时塌方留下的,当时她哭着帮孙少安包扎,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现在田润叶的眼神莫名的让孙少安想起饿极了的狼崽,既虔诚又贪婪。
田润叶随手将头发挽了个发髻,披了件衣服起身下床。点点红梅,在宿舍床单上格外的刺目,孙少安盯着那些血迹,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假模假式的问道:
“润叶,你觉得值得吗?”
田润叶回头看向孙少安,晨光里的他像个透明的影子,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轻声说道:
“那年你问我敢不敢跳崖……现在我义无反顾的跳了,你接得住吗?”
……………………………………
田福军从饿死人,可是也好不到哪去。他坐在办公室的圈椅里,盯着窗户纸发呆,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仿佛又浮现在他面前。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田福军随口说道:
“门开着呢,请进吧。”
等到人进来后,田福军惊讶的发现,居然是他的侄女田润叶。自从侄女和李登云的儿子结婚以来,就很少再去他们家。他由于工作繁忙,也分不出心思来关心。心里想着侄女终归是成家了,有关心她的人,不用自己再操心了。
现在田润叶亲自到办公室里来找他,田福军既感到高兴,同时也有些愧疚。他让侄女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一边亲手给她冲了杯糖水,一边抱歉的说道:
“润叶啊,你成家后,二爸也忙的没顾得上去看看你们,听说你和向前住在运输公司的宿舍里?二爸有空去串串门。”
田润叶手捧着水杯,轻轻吹了吹,然后面无表情,语气很平静的说道:
“二爸,我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
田福军刚端起的茶杯“咔”地磕在桌面上,几滴热水溅到文件上。他脸上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像扇子般展开,这是他最近听到的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他笑着说道:
“这是好事啊!向前知道了吗?你爸要是听说——”
“孩子不是李向前的。”
没等田福军把话说完,田润叶便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般砸碎了窗玻璃。田福军张着嘴,那句“要当外公了”卡在了嗓子里。墙上挂钟的秒针突然变得很响,咔、咔、咔,每一声都像是在往他天阳穴上钉钉子。
“你……你说什么?”田福军慢慢站起来,军绿色外套擦到了墨水瓶,蓝黑色液体在文件上洇开,像幅诡异的水墨画。
田润叶抬起头,晨光透过窗户纸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他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轻声道:
“是孙少安的孩子。”
“孙少安?!”
田福军一拳砸在桌上,茶杯都跟着跳起来又落下,糖水洒在玻璃板下的全县地图上。他自然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不就是因为孙家的事,闹得他们和李登云一家差点翻脸,想到这时候孙少安居然又蹦了出来!
门外走廊响起脚步声,田福军猛地惊醒,快步上前过去锁上门,他唯恐不相干的外人听到这桩丑闻。转身时,他看见侄女儿正摸着肚子,动作轻柔的像是在抚摸一只小猫。这个画面让田福军胃里泛酸水,他没想到,平日里乖巧的侄女居然能胡闹到这个程度!
“你疯了?!”
田福军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李登云是什么人?他儿子上戴绿帽子,你考虑这件事的后果吗?”
“二爸!”
田润叶突然打断他,声音出奇的平静:
“从结婚到现在,我一直没让李向前碰过我,后来我们因为这件事撕巴了起来,彼此都弄得浑身是伤,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家。”
田福军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僵在了原地。他想起上次见李向前时,那个总是穿着笔挺中山装的青年,脸上隐隐约约带着的青紫和抓痕。办公室突然变得很憋闷,他松了松领口,就感觉解不开那种窒息感。
田福军跌坐回椅子上,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窗外传来广播体操的声音,朝气蓬勃的旋律和物理凝重的气氛形成诡异的反差。他声音有些干涩的说道:
“那也不能……你打算怎么办?”
田润叶从兜里掏出张对折的纸推了过来,田福军展开一看,是份离婚申请书,落款日期是三个月前,怕是比她和孙少安发生关系还早。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意识到侄女的这个想法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亦或者是反抗?还是别的什么?
田福军盯着离婚申请书上的钢笔字,墨水有些晕开了,像是被水打湿过,他轻声问道:
“孙少安知道这件事吗?”
田润叶把杯子转了个角度,杯壁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正对着她自己,笑容有些嘲讽的说道:
“他不需要知道,就像当初你们决定我家人时,也没问过我的意见。”
侄女的这句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田福军的脸上。他想起当初大哥田福堂拍着桌子说的“李家这门亲必须结”的样子,想起了田润叶婚礼上空洞的眼神,想起这半年来,每次家庭聚会时,大家都刻意避开谈论田润叶婚姻的默契。
“原来你一直在恨我们。”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田福军摘下了眼镜,用力的揉了揉太阳穴,镜腿在太阳穴上留下两道被勒出的红印。
田润叶突然意味深长的笑了,只不过这笑声让田福军的后背发凉:
“二爸,你知道李向前为什么打我吗?不只是我不让他碰的缘故,还因为我在梦里喊少安哥的名字,让他因嫉生恨。现在噩梦成真了,你们满意了吗?”
田润叶站起来走到窗前,阳光给她单薄的身影镀了层金边,可田福军却觉得这光线莫名的有些刺眼。
电话铃声这时突然炸响,田福军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抓过听筒,里面传来了秘书的声音:
“田主任,李主任说十点的会——”
“推迟!就说我……就说我突发高血压!”
李主任自然就是李登云,田福军莫名的有些恐惧去见他。他摔回话筒,发现侄女儿正用她办公桌上的裁纸刀削苹果。刀锋反射的冷光在他脖颈上跳动,像条随时会咬人的银蛇。
田福军声音软下来,像当年在哄不肯吃药的小女孩一般,柔声说道:
“润叶啊,把孩子打了吧。二爸给你安排去省城的医院,没人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