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芳华易逝
当白镜最后一丝生机在冻土下彻底湮灭时,张玉汝的指尖还悬在半空。
那墨色的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像将熄的烛火在风中抖着最后几缕光,到末了只剩一层近乎透明的灰影,在苍白的皮肤上若隐若现。
他忽然膝盖一软,整个人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的木偶,上半身重重向前倾去。
慌忙中抓住身后的冰柱,掌根压在冻得发脆的冰棱上,竟生生嵌进半分。
冰柱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微微震颤,表层的霜花便大片大片簌簌坠落,有的落在手背上化成细流,顺着指缝往下淌,在腕间积成小小的水洼;有的粘在他汗湿的鬓角,没等融化就被微弱的呼吸吹得粉碎。
可他什么都没感觉到。掌心的冰寒像隔了层厚厚的棉絮,指尖的麻木早已漫过手腕,沿着血脉往心口爬去。
他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却分不清是冻的还是累的 —— 或许都有。
视线里的冰原开始发晃,远处的冰丘变成一团团模糊的白影,耳边持续着蜂鸣般的钝响,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每一次吸气都像要扯碎干涩的肺叶。
意识还滞留在那片被拉长的时间荒野里。
身体却像灌了铅,光是维持着扶冰柱的姿势就耗尽了所有力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仍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这冰柱也在融化,正一点点从掌心抽离,而自己终将随着那融化的冰水,一同渗入这片死寂的冻土。
当白镜承受百年折磨时,张玉汝并非那隔岸观火之人。
「加速世界」的齿轮每转动一分,白镜的痛苦就被千万倍地撕扯开来 —— 冰刺穿透指骨的脆响会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骨骼被碾磨的涩感会顺着脊椎爬上来,连黑暗里每一次绝望的喘息,都像重锤敲在他的耳膜上。
他的意识像条无形的锁链,一头拴在白镜的魂灵上,一头钉在自己的灵台,白镜承受的每一寸痛,都原封不动地淌进他的四肢百骸。
白镜的痛苦是被动承受的酷刑,而他的痛苦,是主动剖开记忆、反复咀嚼仇恨的凌迟。
可他不能像白镜那样沉沦。
催动「加速世界」的指尖始终悬在半空,指腹因用力而泛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在冻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他得死死攥着那根无形的线,既要把痛苦的旋钮拧到最紧,让白镜在放大千万倍的折磨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得在每一次濒临崩溃的边缘收力,用仅剩的清明托住白镜摇摇欲坠的生机 —— 就像用指尖捏着一根烧红的铁丝,既要握稳了不让它落地,又不能被烫得松手。
外界不过弹指间,他的意识却在那加速的时流里困了百年。
白镜的痛苦是被动的、麻木的、随波逐流的,而他的痛苦是清醒的、主动的、带着刀刃般的自我凌迟。
仇恨像淬了毒的钩子,每一次勾起重演白镜的痛苦,就先把自己的五脏六腑翻出来反复晾晒,直到仇恨与同步的剧痛缠成死结,勒得他喘不过气。
当白镜在百年尽头终于失去声息时,张玉汝扶着冰柱的手猛地打滑。
掌心的冰屑嵌进肉里,他却迟了半秒才感觉到疼 —— 那百年的煎熬早已把他的神经泡得发木,只剩下一种钝重的、弥漫全身的疲惫,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连骨头缝里都淌着腥甜的痛。
他的手离开冰柱时,像生锈的零件在做最后一次运转。
筋络在苍白的皮肤下绷出突兀的形状,指节泛着青白色,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冰碴。
每根手指蜷起的弧度都带着滞涩的僵硬,像是有无数细冰碴嵌在关节缝里,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弯到一半,再缓缓松开时,指腹与冰面分离的瞬间,甚至能听见皮肤被冻住又撕开的细微声响。
喉间的腥甜已经漫到舌尖,带着铁锈与冻土混合的腥气。他偏过头时,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像是寒风里随时会折断的枯枝。一口暗紫色的血沫从唇间溢出,起初是细密的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滚,在冻得发硬的衣襟上洇出点点深色的痕迹。
他盯着那血冰看了很久,视线却始终聚焦不起来。
眼睫上的霜花融化成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在颧骨处又冻成细小的冰晶,刺得皮肤微微发疼。
可这点疼根本算不了什么 —— 比起意识里反复上演的百年酷刑,比起此刻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疲惫。
精神上的重负压得他胸口发闷,像有一张浸透冰水的网,从头顶罩下来,将魂魄裹得密不透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拖拽感,肺叶像是被揉皱的纸团,怎么也舒展开来。
他忽然想起白镜最后涣散的眼神,那里面是麻木的解脱,而自己眼底只剩一片烧尽后的空茫。
复仇的火焰熄灭后,没留下任何暖意,只余满地灰烬,连风都懒得吹动。
天边的空间裂隙正在缓慢愈合,边缘的蓝光忽明忽灭,像濒死者最后的脉搏。
他想站直些,脊椎却发出一连串细碎的脆响,从颈椎到腰椎,一节节地呻吟着,像是百年未曾转动过的旧锁。
膝盖弯里猛地窜起一阵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伸手去扶冰柱的瞬间,却发现手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白镜的灵魂在剧痛中溃散时,至少能沉入永恒的黑暗;而他却要带着清醒的神智,背着百年的重量继续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刃上,脚底的冻土在融化,脚踝处仿佛拖着无形的冰镣,每挪动一寸,都能听见锁链摩擦骨头的钝响。
血沫在唇角结了层暗红的痂,他用手背去擦,指尖却在触到嘴唇的瞬间僵住。那上面还残留着白镜的痛苦 —— 冰刺穿透喉咙的灼热,骨骼碾磨的涩味,黑暗里无尽的寒意。
这些感受像附骨之疽,早已刻进他的神经,与自己的痛缠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
他望着裂隙彻底消失的天际,忽然觉得眼皮重得像坠了冰砣。
世界在视野里倾斜,冰原开始旋转,耳边的风声变成白镜百年间压抑的嘶吼,又或是自己百年里压抑的喘息?
这场意识里的百年同行,终究是他更累些——白镜的灵魂早已在痛苦中溃散,而他,还要带着这百年的重量继续走下去。
张玉汝转头时,颈骨发出轻微的钝响,像是生了锈的合页。
山风掀起他额前散乱的发丝,露出的眉眼再没有半分往日的锐利——那双曾能洞穿空间裂隙、看透对手脏腑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灰翳,眼白爬满细密的红丝,瞳孔像是被百年风尘磨钝的刀锋,连映出雨萱的身影时都带着几分滞涩。
分明是二十许人的面容,眼尾却仿佛凝着化不开的苍老。
雨萱下意识攥紧了袖口。她记得不久前这双眼睛看向自己时的模样,像淬了冰的银针,能穿透她所有伪装,连心跳的频率都能看得通透。
可此刻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沉沉的浑浊,像古井里积了百年的死水,连风都吹不起涟漪。
这不是那个以大师之身碾碎宗师的怪物,不是那个眼神冷得能冻裂坚冰的天才。
她望着他立在崖边的身影,衣衫被山风灌得鼓鼓囊囊,却莫名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单薄,像个独行在荒原百年的旅人,肩上压着的风霜比山巅的积雪还要厚。
雨萱的心口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细细的疼顺着身体漫开。
雨萱垂下眼,看见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颤——她竟在可怜这个刚刚虐杀了强敌的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用力掐灭在心底。
她猛地抬眼,再次看向张玉汝时,刻意绷紧了下颌。
山风卷着碎冰掠过他的发梢,几缕灰白发丝在风里乱舞,那是透支生命本源留下的痕迹。
可那又怎样? 他眼底的浑浊里藏着的,是百年复仇烧尽的灰烬,是亲手拖着仇恨走过漫长时光的疲惫,却绝不是需要旁人怜悯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