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 89 章 影婚(七)

  红毛狐狸被大汉追着,一面狂奔,一面时不时回头窥探一眼,这黑炭似的大汉摆出一副夸父逐日的姿态,跑了三里路还穷追不舍,脸上甚至带着笑容,直令苏奈浑身汗毛竖起:天也,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直跑到那荒无人烟的野地里,苏奈刹住脚,化为人身。大汉便也停下来,慢慢地靠近她。

  黑犬一路追着苏奈,原也不想做什么,只是因为终于嗅到自己熟悉的气味而过于兴奋,想和她亲近玩耍。

  等他呼哧带喘地走近了,苏奈眼冒绿光,骤然跳起来,一巴掌便将他拍翻在地,又骑在他身上,扯住他的头发骂道:“在屋里没动手,是怕吵破了小桃,你以为老娘真的怕你?奴家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妖怪,这般阴魂不散!”

  这一巴掌蓄足力气,苏奈还刺出了指甲,大汉扭过头时,脸上便添了三道惨不忍睹的血印。他双目圆睁,半是不解、半是狂怒地瞪她,通身肌肉顿时紧绷得像石头一样,无奈被她扯住头发,没能挣开。

  “你到底是谁啊?”苏奈狐疑地问着,一手拨开他身上漆黑的毛背心,趴下试探地嗅了嗅。

  大汉猛然龇出了白牙,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身子一翻,猛地将苏奈扑倒。

  苏奈原本想着,此人虽然长得黑了一点,但这么高大,阳气应该很充足。若此人的心是香的,她打他一顿出了气,再凑合着将他采补了,也不算浪费。

  结果,他身上不仅有一股她最讨厌的狗味,还总喜欢压着人。她最讨厌这种男人了!

  苏奈伸出利爪,在他背上一阵狠抓,黑犬疼得吸气,一骨碌翻身把背藏在下面,又叫苏奈占了上风。它张大口,去咬那只白生生的胳膊,却发现自己没了利齿。都怪那个人给它变成这幅样子,爪子分得这样开,指甲也没了,使不上力气!

  黑犬时而张口,时而手指痉挛,满脸凶恶,却半点没讨到好处,反倒被苏奈挠了个皮肉开花。

  “你还敢压奴家,看你还压不压!”两人躺在地上,如扭股糖似的缠打在一起,苏奈还不解恨,艰难地挪动身子,凑到他颈边,张开嘴,在大汉脖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大汉愕然仰起头,半晌没能发出声音,嗓子眼里发出了一阵悠长而震撼的嚎叫:“嗷呜——”

  画面之外,祁之褚本在闭目养神当,被这声音猛然惊醒,指尖射出一线金光,追踪黑犬的行迹。

  他不可思议地捏紧蒲扇,看到这样的场景:黝黑大汉躺在荒地里,被碧绿的藤蔓捆成一只巨大的绿茧。一旁的小妇人拍拍手,用袖子擦擦头上的汗水,朝绿茧啐了一口,“原来奴家这藤蔓还挺有用的嘛,哼,还收拾不了一个你?”

  她机警地看看四周,没人再追上来,便又化作红狐,溜回宅子去。

  等她走了,祁之褚立刻道:“怎么回事?不是叫你去找吴抿香吗?你招那狐狸干什么?不是,你都找到了狐狸,她难道不曾和那吴抿香在一起?”

  绿茧立刻扭动起来,内里呜呜叫唤,好像有千言万语想分辨。

  祁之褚长叹一声,拿手一点,藤蔓轰然炸开。

  大汉坐起身,用力甩掉头上的草叶,双目瞪圆,朝着天空汪汪吠叫了好半天,怒骂于他。

  祁之褚听了半天,不禁捂住额头。

  神尊啊神尊,你从哪里弄来的魂魄做影,却没留一句话,可将人害惨喽!

  “也罢,你现在起身,我给你指条明路,速速回那宅院,还来得及亡羊补牢。”

  天空中掠过第二只金乌,祁之褚显出肃然正色,一抬手,一道金线直直注入幕中,那大汉的脑门,“我将神力借你一缕,令你暂通人言。接下来,你且听我吩咐。”

  *

  烛影摇晃,帐中,吴抿香擦拭着眼泪。

  无论杨昭如何安慰她,都无法缓解她的不安与恐惧:“先是小红失踪,后是香蕊中邪,再是我们的衣柜中藏着陌生人,若说没有什么厄运缠着我们,妾身都不相信。”

  “这宅院恐怕是住不得了,相公,我的嫁妆应该还够租下一间小院一年,我们明日就搬走可好?”

  杨昭想到苏奈,不免忧虑。苏姊姊固然神通广大,可不知道脱身了没有。若再搬走,该如何同她联络呢。

  他的犹豫被吴抿香觉察,她问:“相公,你确切没有瞒我什么吗?”

  杨昭微微一怔。

  她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道,“你也不要嫌我烦。妾身半生凄苦,这几日忽然过得这样幸福,只恐是一场梦。现在若是不搬走,我怕后面受伤害的会是你我。”

  杨昭立即抓起她的手,写道:“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

  他跳下床,开始收拾搬家的东西,吴抿香看着他忙前忙后,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

  杨昭问吴抿香,那套秋衣做好了没有,等她拿出绣了一半的秋衣,他便一把拿过去,强行往身上套,惹得小香忍俊不禁。

  那领子上的鸳鸯,还差个脑袋没有绣呢,只有个身子,看着很是古怪,叫他脱下来,他却不肯。

  “那衣柜中的小妇人,有几分眼熟……”吴抿香抱膝说道,“妾身好似在哪里见过她。”

  杨昭的笑容一凝。若是小桃想起现实,会怎么样,取影术会失效吗?

  此时,大门又被敲响。

  哐哐哐。

  依然是那震天动地的不详力道,吴抿香一个哆嗦,杨昭的脸上杀气迸现。

  他按住吴抿香的肩膀,示意他来开门。又指指床铺,摇摇头,意思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起身。

  吴抿香扯住他的袖口,双脚踩住鞋,满脸担忧:“他人高马大,你千万不要与他冲突,我们忍一忍,明日报官。”

  杨昭点点头,走到前院打开门,却是一惊。

  是白日那个大汉,却好像比白日又高了一截。杨昭在男人中已算是高大,但这名黝黑大汉却需要他仰视。

  大汉头顶一轮月色,黝黑的皮肤泛着冰冷的蜡质光泽,眼睛也冷冰冰的,仿佛某种凛然的凶兽。

  这是人能有的高度吗?杨昭暗暗地把住了靠在院墙上的铁锹。

  那是他施肥用的,铲起人来,却也能令人血溅三尺。

  “杨昭,”黝黑大汉忽然开口,声线冷沉如铁,令杨昭浑身紧绷。然后那大汉张了张嘴,卡壳了,眼神开始向空气中乱瞟。

  幕外的祁之褚倒吸一口冷气。

  他原本给这黑犬安排了一套说辞,让他谎称自己是西洲王大人家的府兵,专程来探望老夫人的义女——吴抿香过得好不好,并有老夫人的口信通传。

  信物他都拿仙力帮他捏好了:一块刻有王大人姓名的玉佩,就揣在大汉袖中。只消交给杨昭就能自证身份,打消他的怀疑。

  吴抿香与老夫人感情深厚,骗她单独说话应该不难,到时掳了吴抿香便跑,或者随便如何,都方便逼迫杨昭犯禁。

  其实做到这一步,已干涉得太多,违背了神尊天法自然的叮咛。祁之褚甚至帮黑犬虚构了情节。但谁让傻狗不中用,早上错过了良机,现在杨昭已然生了疑心,只好编瞎话来应付。

  想法不错,祁之褚却高估了凡犬的领会能力。此犬灵智未开,即便是注入一缕仙力,就是这么一段备好的词,它因无法理解话中含义,竟也无法全部记住!

  杨昭的神情,从戒备慢慢变成了疑惑:“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汉抿抿唇,又沉沉重复一声:“杨昭!”随后便卡了壳,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杨昭觉得此人脑子似乎有点问题,紧张的心情立刻被愤怒取代:“我不管你是谁,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深夜无事,勿扰民宅。”

  豆大的汗珠从祁之褚额头上滑下。

  司劫一事,最忌讳的就是被历劫之人看出了端倪,这件事若是在他的辖地发生,那可真是亘古未有,会叫仙家们笑掉了大牙。

  他不敢怠慢,青筋暴起,强压着心火,通过那一线仙力与黑犬沟通:“想必是那词太长,你记不住。现在你务必听好了!我说一句,你学一句。”

  祁之褚:“我是,王大人家的府兵,求见,尊夫人。”

  大汉终于颤动着嘴唇,沉沉地开口:“我……见!”

  祁之褚吸了口气,感觉不可思议。

  杨昭漆黑的眼中满是冰冷,如此公然自轻自贱的人,从未见过,可是在故意挑逗?

  祁之褚咬牙切齿:“哎,你!‘我是王大人家府兵,特来求见!去叫你浑家来!’”

  大汉颤抖着嘴唇,口中仿佛绷着一张弦:“我我……贱!叫你……浑家,来!”

  祁之褚:“算了,那玉佩,玉佩!赶快给他看!”

  黑犬闭了嘴,那个动作它却很熟。它迅速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悬在杨昭眼前,慢速地晃来晃去,就像主人给它展示绣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