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 87 章 影婚(五)(第2页)

  杨昭悚然一惊,做个“得罪了”的口型,扣住苏奈的肩膀,将她一把塞到了床下。

  这是什么世道?苏奈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下,悲愤地想,他二人在床上风流,她却藏身床下这块狭小之地。

  只听“咚咚咚”,一阵锤击床板的声音,随后是“滋滋滋”,指甲愤然挠床板的尖锐声音。吴抿香已彻底被闹醒,坐起身来。

  杨昭的心提到嗓子眼,幸而苏奈只扒拉那两下便安静了。

  “相公。”吴抿香低头含羞道,“将我放开罢,我去给我们做些粥来。”

  杨昭将手臂挪开,吴抿香转过身,在曦光里打量着杨昭。

  在独公子的取影术所造就的这个幻境当中,吴抿香收获了另一种人生:王夫人去世后,她就想起了以往的一切,王临甫和老夫人感念她多年细心伺候,给了她一些金银和侍女,让她回到家乡,与杨昭成亲了。

  虽然不知杨昭为何一言不发,但她能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个神态中感受到珍惜和爱意,这便足够了。

  吴抿香凑近,亲了一下杨昭的侧脸,杨昭一怔,立刻将她压在墙壁上亲吻,只是碍于苏姊姊还在床下,他便又将小香放开。

  小香面色酡红道:“相公,我穿衣裳了,你先转过去。”

  等杨昭别开头,小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背对他系上小衣。穿上外裳,杨昭忽而从背后将她抱住,将头搁在她肩膀上。

  吴抿香感觉到一种深重的依恋,她甜蜜地说:“我只去厨房,不走远,可以吗?”

  杨昭闭着眼点了点头。只有他明白,他有多么不舍。

  *

  人影在烟雾构成的帷幕上晃动,帷幕之外,站立着独公子与摇着蒲扇的祁之渚。

  祁之渚注视着境中一切,他很是意外,又有些不满:这红毛狐狸以前不是最爱搅合吗?他往死里撮合杨昭和吴抿香,她非得在那两人之间横插一杠;这次他好容易将她赶进帷幕中,就是为了让她搅合,她却又偃旗息鼓,半晌都没有动作。

  “尊上要不要来打个赌?”祁之渚摇着扇,道,“看这野狐狸多久才能将天辅星带出来。”

  独公子注视着烟幕,如一尊玉像:“劫数对他人来说是人生,某不以人生作赌取乐。”

  “小人失言了。”祁之渚顿时面露愧色,向独公子一揖。

  独公子并没有责怪他,当世仙家许多是凡人飞升,各有其性格。他道:“劫数虽然人为,命定之中却有千千万万之变数,每一变都引向千差万别之结局。布劫应如穿针引线般精妙,不可因傲慢而作梗,亦不可因为情急而冒进,否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祁之渚额上冒出细汗,将此话记默在心中:“多谢神尊教诲。”

  独公子垂睫,几具尸体正排着队从山峦下走过来,每个人手里抬一只箱子,里面装的,是他答应苏奈要送到她住处的鬼市商品。

  最后一个青面獠牙的尸体没有持箱子,却双手捧着托盘,走到他面前。

  独公子迟疑地看向托盘。

  原来托盘上单独放置破碎折损之物,那些洁白的花朵,显然是被苏奈挑出来丢弃的,此时因失水而枯萎发黄,有的掉了花头,还有些掉落一盘花瓣。

  她拿走其他东西,却偏丢掉了花。

  独公子想起为狐耳簪花时,那毛耳朵嫌弃地抖了两下,却没有将白花抖掉,应是喜欢的。

  独公子苍白的手,自托盘上拈起一枝残花。此花更惨,几乎压成扁扁的一片,很显然是被人丢在地上,又用力踩了一脚,拿起来时,片片花瓣落在他的手上。

  独公子眼前浮现出狐狸为人身的眼睛,因全意信赖而明亮的眼睛,被人摆了一道后,瞬间变得防备憎恨,又似乎隐隐受伤的眼睛。

  夜风萧萧然,吹过尸体们青色的面门和嘴唇。

  独公子闭上眼,两鬓细缕的长发像柳枝一样拂动。

  不错,南山之下的坟场,是一座棋子境。棋子境,是尊神手中所拈一枚棋子所化天地,不然,也无法聚集这么多分散在各户人家的坟茔。万想不到苏奈竟能进来此处,棋子境却又被这只修为绝不能看出门道的狐狸精,一语堪破。

  同时点破的,又岂止棋子境?

  ——奴家的狐狸洞虽也是墓室,却有枕头、被子,还有灯。你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墓碑,那你晚上如何睡觉,白天又如何度日呢?

  ——上次你说满月不是你的生辰,奴家问你生辰是哪一日,你说没有生辰。奴家可有生辰,路边的蚂蚁都有生辰。

  ——可能你看起来不太像人,和我们不一样。

  ——如有偏私,我会陨落,天父地母会再造一个我。

  被独公子拈在手中的花枝生机重现,枝叶自然地挺阔舒展,雪白的花吐蕊,层层绽放,莹然剔透。四面风声却愈烈、愈旺,为石碑所阻碍,吹得呜呜作响,四处磷火骤然扩大,风中碧绿起舞。

  天地造物所化,众仙家之神,自亘古时便独坐莲台,俯瞰苍生,掌握造化,没有姓名,没有生辰,没有好恶,如此千千万万年,正因他便是天地之化身,一旦动念思考“我”是谁,便成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府君。”独公子忽而唤道。

  风停而鬼火息,独公子苍白枯瘦的手将饱满的花枝轻轻放回托盘中。

  祁之渚忙道:“小人在。”

  “我须回三十三重天,此劫交予你负责。”

  “噢,噢……好,小人一定不负所托。”祁之渚再一回神,眼前只剩下那几个青色的尸体,他环顾四周,独公子的痕迹已经全然抹去,看起来是真的走了。

  在辖地内辅助仙家渡劫的事,祁之渚原本十分自信,认为此事再简单不过;可眼下了解了渡劫的复杂程度,却对要独自决策感到忐忑,摇扇守着那三炷香,不敢错眼。

  这一守便守到天色将明,香只燃到不到一半,祁之渚用力闭了闭眼。

  苦不堪言,独公子的三炷香,是地府香。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凡间一日,地府一年。地府的时间流逝远比凡间慢,因此那些地狱中服役的人,会用漫长的折磨赎生时的罪过。独公子有阴阳两面,通御尸之术,架活死人之桥,这处棋子境连通地府。

  一炷香在地府烧尽,要七天七夜。届时天辅星又险要错过归位之时机了。

  也是奇了,这些日子天辅星居然一次也没有失误开口,那野狐狸也送进去这样好久,居然也完全没有作乱?

  此时,天边划过一道金光,一只通身金色的鸟嘎嘎叫着从东方划过,尾带鎏金一般的霞光,霞光炽热,祁之渚顿时以扇遮住被刺痛的双眼。

  金乌报晓!

  这是天界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祁之渚不是被动的人,决意要推动一把情劫,可碍于神尊教诲,不敢再粗暴地掐断线香,或是像来时一般用蒲扇吹散烟幕。

  他左看右看,目光落在卧在碑旁百无聊赖的大黑犬身上,朝它走了过去。黑犬顿时立起,恐惧地退缩了半步。

  祁之渚已经弯腰,拉起它的一只狗腿,两指并拢点在黑犬额心,读取前情,点了点头:“杨昭已让你熟悉过吴抿香的气味,却是正好。想想办法,将吴抿香带走罢。”

  说着,他拖着一只狗腿,令黑犬艰难地用两只后爪人立而行,快步将它送进了烟幕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