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沃 作品

716.终局(二)烧尽一切的烈火......(第2页)

一个接着一个。

所有沉睡的人都醒了过来。

他们神情或惊悚、或惶惑、或茫然——似乎仍然有一半的魂灵被留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远处,张云生稳住身体,没有表情的脸上山雨欲来。

“既然你们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

在他身后,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浮现——有面带诡笑的纸人,也有已经发育完全、浑身苍白湿粘的青蛙,还要其他各种各样的、在副本中出现过的恐怖怪物,它们每一个的身上都裂开着相同的红色缝隙,血红的眼珠从中钻出,骨碌碌地四处滚动着。

成功从幻觉中苏醒过来,又能怎样?

一切都不会因此改变。

所有的副本融合,意味着所有的怪物都任他驱策,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它们是被梦魇强化、异化过的存在,而对面不过只是几个刚刚苏醒、天赋透支的普通人,唯一可以被看作是威胁的战力也不过只是刚刚脱困——更何况,他们此刻处于如此独特的区域中,在这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黄铜菩萨像只会变得越来越庞大。

而它们,正是唯一能分割、镇压、控制巫烛的存在。

望着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怪物,众人陡然清醒过来,陷入幻境之前发生的事涌入脑海,真实的记忆开始复苏。

“不是……?”费加洛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他的瞳孔巨震,他四处环视——才刚刚从以假乱真的愉快美梦中醒来,就要立刻就得面临这样恐怖的生死境遇,这对任何人来说简直宛如当头一棒,“这究竟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季观咬牙,伸手扶住身边的温简言,“刚才发生的一切全是假的……就是这么回事!”

“这点我也发现了!!”费加洛几乎要破音了,“问题是我们这个情况怎么打?我问你怎么打???”

打不了。

温简言单手被利刃洞穿,因和幻觉正面对抗而体力透支,失血过多,季观无力支援,白雪没有战力不说还会为身边的队友到来负面增益,由于身处过于核心的区域,黄毛的天赋受到过度刺激,根本无法睁开双眼,而队伍里唯一的非人类更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来自不同副本的怪物在四周环伺,庞大的诡异黄铜菩萨像从上方俯瞰。

而他们身处湖面以下……

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望着不远处浑身紧绷,束手无策的几人,张云生的唇边溢出一丝阴冷的笑。

——既然不愿在美梦中死去,那就来拥抱噩梦般的现实吧。

正在这时。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唢呐声。

没有任何预兆,那声音犹如利器一般,刺破寂静,令人不由得悚然一惊。

……什么?

一瞬间,所有人都是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扭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道听不出性别的声音陡然响起,尖锐高亢,令人毛骨悚然。

“吉——时——已——到——”

一架血红色的轿子从黑暗中缓缓而来,轿子两边挂着灯笼,一边红,一边白。

红色为喜,白色为奠。

四个面带微笑的纸人抬着棺材,一跳一跳地向前,透过红色的帘子,隐约能看到一道阴冷诡异的红色身影,她直挺挺地坐在轿内,一双青白冰冷的手交叠放在膝上,指甲上蔻丹鲜红如血。

温简言愣住了,他的唇动了动,轻声道:

“……阿元。”

在喜轿现身的瞬间,世界都变得死寂。

“……”

望着不远处的喜轿,张云生表情陡变,他第一次有了如此沉重的危机感。

在他身后,怪物们像是失去了行动能力,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再也无法行动分毫,唯有身上的红色眼珠仍在疯狂打转,但却无济于事。

昌盛大厦是棺椁,是人类自救的镇鬼之所。

红衣女尸永远也无法离开昌盛大厦,可是,只要在昌盛大厦内,她的统治力是概念级别的,一切的鬼怪将受到她的压制。

为了将镇压旧神和制造新神汇聚在同一个地方,为了让唯一能压制巫烛的黄铜菩萨像出现在这里,副本必须交融,所有的核心都必须随之重叠,可是,这也代表着……

昌盛大厦也会被同样引入到这里。

——作茧自缚,恶果自食。

温简言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扭过头,声嘶力竭:“杀张云生!!!”

话音一落,所有人如梦初醒。

深知他们此刻退无可退,费加洛也豁出去了,他疾步冲上前,手中的弯刀雪亮,季观紧随其后,张云生反射性地后退,但却在闪避开之前被黑暗桎梏,无法后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刀刃深深嵌入自己的胸口。

可是,随着弯刀抽出,伤口转瞬复原。

“哈……”

他笑了。

“还是不死心,对么?”

“我说过了——我是杀不死的。”

倏地,温简言脑海中闪过一句话,那是在不知多久之前,白雪曾对他说过的。

——当生没有意义,死亡也就失去了意义。

是啊,张云生根本就不算活着,他又该如何死去呢?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看向一旁双眼无法睁开的黄毛:“快!帮我找个东西!”

黄毛一怔,下意识扭头:“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什么都可以,不管是什么——”温简言收紧牙齿,很快在口腔中尝到了铁锈味,他语速毫无减慢的迹象,“饰品、武器、道具,总之是所有可能将张云生的灵魂绑定在他现在这具躯体上的东西——”

为什么张云生不一开始就出现?

为什么他在过往的副本中始终都是一个没有形体的黑洞?

原来答案一直都在明面上。

——他很早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凭依。

就连最后可以容纳他存在的、位于游轮船长室那枚大脑,都随着他的干扰被破坏。

如果不借助“绅士”已经死去的身体、不遵循某种条件、他就永远也无法现身!!

刹那间,灵光陡至。

他嘶声道:“位置在他的脖子上,在被林青攻击的那片区域——”

明明任何级别的致命伤都能痊愈,但喉咙上的狰狞伤疤却始终存在,而在福康综合医院之中,被林青用手术刀狠狠划开喉咙的那一次,那是唯一一次张云生失去意识。

“……好,我明白了。”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黄毛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了双眼!

在睁眼的瞬间,惨叫声无法克制地从喉咙中涌出,睁眼不过一瞬,他的眼白、虹膜、瞳孔,都已经完全变成血一般的鲜红——之前在福康综合医院里,他就已经几乎无法睁眼,这一次,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几乎已经费尽了他全部的意志力!!

眼珠化作血水,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一点点融化,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

但即便如此,黄毛强咬牙关,始终没有再度将双眼闭合,而是强撑着将视线投注于不远处那道熟悉身影的身上。

曾经,那具身体最初的主人,在游轮上试图剜下他的双眼,告诉他,这是“他身上唯一有用的东西”——而这一次,他凭借自己的意志,用已经异化的视线在对方死去的尸体上逡巡,寻找着彻底杀死对方的唯一方式。

似乎意识到了危险,张云生此刻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度阴沉,他抬起头,举目望向头顶湖面深处的血红的天空,嘴唇嗫动,喃喃低语。

下一秒,地面开始震动。

“轰!”地面向下沉陷。

温简言一怔,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些黄铜像上。

四周已经庞然如山的黄铜菩萨像,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继续增长。

那些以人类欲望为食的黄铜面孔。

它为巫镇中的居民带来离开黑暗的解法——它为小区中的人们带来愿望满足的手段——它为他和其他在场的所有人带来他们最渴望的梦境。

黄铜像再次变大。

下方的地面无法承受,龟裂开来。

“呃——!”巫烛的身形一震,金色的双瞳中,瞳孔细窄缩成一线,喉咙中溢出一声闷哼。

“轰!!”

又是一声。

菩萨像扩张数丈。

当啷。

头顶黑暗的虚空中,传来令人心悸的金属碰撞声,崭新的黄铜锁链从上方降下,以一种无法阻挡的力度,短短几秒,就再一次穿透了巫烛的肩胛、胸腹、肋骨。

滴答,滴答。

金色的鲜血从他的身体中涌出,四周的一切都在疯狂震动。

不远处,张云生已然开始从渐渐虚弱的黑暗中挣脱。

温简言猛地扭过头,不知何时已经被匕首穿透的手死死攥住巫烛的手臂,尚未痊愈的伤口崩裂来看,滚烫粘稠的鲜血涌出,落在他的皮肤上,为他注入最后的力量。

他双目如烈火,声音嘶哑,几乎已经听不出本音:

“带他一起进圆里!!!”

——为什么刚才你始终不敢踏入圆心?

——张云生,失去存在的梦魇傀儡,言听计从的罪恶代行者,你的欲望是什么?

在巫烛被锁链拉回圆心的瞬间,四周的黑暗同样将张云生绞死,将他生生拖入黄铜菩萨像的注视之下!!!

“不,不——!!!”

张云生表情扭曲。

可是,在进入圆心的瞬间,他的挣扎却忽然停止了,似乎被某种来自过去的幽灵捆住了手脚。

“我、找到……”杨凡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他踉跄两步,“是……刀……在喉咙……最深处——第五节和,第六节颈椎……下方——”

黑暗撕开他喉咙上的创口,可下方的身体却仍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着,哪怕是以这样非人的力量,都只能在他挤压蠕动着的血肉中艰难地寸进,一点点地找寻、摸索着。

“左……再往左……”

杨凡抬着头,两个眼眶中盛着淌也淌不尽的鲜血,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淌下,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声音断续。

“继续……向下……”

“……再向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弱,“左边——”

“对。”

终于,那张被血浸透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眼眶里淌尽了最后一滴鲜血,只剩下空空如也的两个窟窿,气若游丝:

“没错,就是这里。”

一柄形状怪异的刀被剜了出来。

那正是绅士曾经过来终结自己性命的刀刃——他用它屠戮了无数主播的性命,将他们制成了道具,而他自己的身体……也意外地被这一存在制造成了最后的容器。

黑暗抓住了它,将它丢出了圆心。

当啷!

刀重重坠在地上,叮当落入远处。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远处,圆心深处,张云生的面目狰狞,他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居然硬生生从黄铜菩萨的欲望梦境,以及旧神所控制的黑暗中一齐挣脱。

他踉踉跄跄上前,扑向前方。

可是,在他来得及来做些什么之前——

咔。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细响,像是身体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云生的步伐停住,再也无法向前半步。

他的表情早已失去了镇静,转而在震惊、骇然、和难以置信上定格,眼珠在眼眶中缓缓地转动一瞬,然后定定落在了距离自己数步之遥的人类身上。

那个曾经那么瘦小、那么脆弱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现在这个高挑美丽的青年,他改变的太多,令人几乎难以将他和那个被丢进狗笼里的可怜小鬼联系起来。

在他的惊骇不已的注视之下,对方缓缓地,一点点地抬起眼。

那双眸深处激荡着浓烈疯狂的情绪,目光和他记忆中几乎如出一辙,像是从时光的尽头回望过来——如雪般明亮,如刀般摄人——几乎像是那一场烧尽罪恶,烧尽他躯体的烈火的化身。

在那一瞬间,两道身影似乎再次重合。

曾经,那个小孩就是这样望着他,森然的瞳孔深处倒映着跳跃的橘红色烈焰,向着地面上的尸油丢下了燃烧的火苗。

现在,青年带着同样的目光,浑身浴血地站在他的面前,用一只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手紧握着着匕首,泛白的指尖寸寸收紧,而匕首的尖端,深深嵌入那连接着自己身体和灵魂的唯一媒介深处。张云生只觉一股冷意直窜上心头。

刹那间,他似乎再一次回到十几年前——再一次被投入了那一场令他皮焦骨烂,备受折磨的大火——自那以后,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他的身体灵魂都受烈火折磨,最后不得不断尾求生。

于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十分陌生的情感自心底缓缓升起,这个东西的存在他已经遗忘太久太久,甚至不得不花了好几秒,才终于回想起来……

它叫做恐惧。

刀身上,蜘蛛网般的裂纹以无法遏制的速度飞快扩散。

“……”

温简言死死凝视着他,嘴唇战栗着,扭曲、牵拉而起,缓缓勾出一个冰冷的笑。

刀尖再进一寸。

“不——!!!!!”

咔!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脆响声,那柄作为绅士身体和张云生灵魂间媒介存在的刀,就这样龟裂、破碎,然后——化作齑粉。

在刀身裂开的瞬间,最后一丝属于张云生的神智的光,从那双眼睛的深处一点点遁去了,无论最后一刻的他有多么不甘,多么难以置信……所有的一切都随之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绅士的身体晃了晃,缓缓向着一侧倾斜。

脖颈处,被撕裂的伤口再也无法痊愈,从那道陈旧的伤疤深处,鲜血汩汩涌出。

——他轰然倒下。

那场烧了数十年都尚未熄灭的大火……

这一刻,终于燃尽了。

【作者有话说】

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