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零件

  ············

  我们放弃吧,还是放弃算了。

  亲爱的,那孩子已经脱离我们的控制了。

  他无法让我们一族的魔术发扬光大,他只会把一切……把一切都破坏掉!

  我们一族延续了将近两千年,一直以来被时钟塔嘲讽只有年代久远而已。难道你以为这孩子能打破成见吗?时钟塔的确有可能对我们改观,但眼前的事实是,我们正在被他们一点点捏死。可是那个孩子,只有那个孩子一定会活下来的。

  我说啊,为什么我们会生出那样的孩子?

  他真的是我们的……不,我知道。对不起。

  所有检验手段我们都做过了。无论从科学的角度还是魔术的角度,都证明了他绝对是我们俩的孩子……我明白!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相信!

  我宁愿相信这个年代仍然存在妖精,是它们把我们的孩子调包了。

  你也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我们一族在三百年前进行的那项研究,耗尽心血后得出了“不可能”的结果,于是将其进行封存。然而,那孩子在年仅八岁的时候就完成了它!既没有转化成语言,也没有进行复现,只是光凭感觉摆弄了几下!嗯⋯⋯也对,未经复现的研究谈不上完成。我明白,我明白的,亲爱的。可是,可是……

  我很害怕,我怕那個孩子。如果他是一个优秀的魔术师,那我和你自然都会以他为傲。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一开始我也觉得,他只是一个瑕疵品,不愿制造牺牲,拥有对魔术师来说十分多余的温柔性格。可是,他甚至连瑕疵品都不是。他与魔术师有着用途上的差异,就像一个以为是望远镜筒身的东西,其实是大炮的炮身一样。他是某种不一样的东西,是和我们截然不同的东西啊。

  所以,亲爱的,我是这样想的:结束那个孩子的性命,会不会是我们身为魔术师被赋予的使命?艾斯卡尔德斯家的魔术走到最后,就是为了结束那个孩子的性命吧?

  亲爱的。

  是时候做出决定了。

  他才不是我们的孩子。

  他是不知道从哪个世界混进来的,既不是任何人也不是任何生物的某种现象。

  我们误以为他是我们的儿子,并给他取了名字……

  那个叫“弗拉特(flat)”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那不过是一块被人画上莫名其妙的涂鸦的平面(flat)……对吧?

  弗拉特·艾斯卡尔德斯——

  当知道他这个人和他的“特异性”时,有两个男人碰巧说出了相同的感想。

  一个是古老的魔术师,被称为金融界魔王。一个是魔法使,征服了宝石装点的万华镜之空。

  他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说出了同样的话。但那不是对少年本人的评价,而是对其祖先的称赞。

  “终于完成了啊。”

  “连子孙(未来)都遗忘的,艾斯卡尔德斯家一千八百年的宏愿(过去)。”

  ············

  “接下来为大家播送天气预报。拉斯维加斯西部的低气压将——”

  电视中传来平平无奇的信息。

  街上的行人随着未来数日的天气预报时喜时忧,匆匆赶去上班。

  斯诺菲尔德这座城市还没有出现任何令人恐慌的事件。

  实际上当十三位英灵聚集的那一刻,“为期七天”的圣杯战争便在此拉开了帷幕。还有魔术师、美国的秘密部队、圣堂教会的代理人等混杂其中。

  圣杯战争进入第二天,人们依旧在朝阳里享受着世界赐予的平静。

  不过,裂痕已经清晰地出现了。

  沙漠地带发生燃气爆炸事件。

  宠物患上奇怪的病症,接二连三地被送入宠物医院。

  有些人哭喊着“不想离开这里”,被家人带去医院的心理科。

  历史悠久的歌剧院突然坍塌。

  疑似有人以解救被拘留的罪犯为目的,向警署发动了恐怖袭击。

  警署附近的酒店也遭到波及。

  一股奇怪的暴风从城市北部刮向中部的高楼大厦——水晶之丘。

  市里接连发生各种各样的怪事。可对于非亲历者来说,这些还都只是小事,并不足以毁掉他们日复一日的正常生活。人生中积累起来的“常识”,有时会麻痹一个人的感觉。

  在恐慌来临之前,那些常识会变成一层薄薄的膜,覆盖在日常生活之上,勉勉强强地遮掩着向人们逼近的疯狂火种。

  或许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却依然想紧紧地抓住这徒有其表的安心感。

  没事。

  暂时还不要紧。

  暂时还没有坏。

  这座城市还没毁灭。

  普通的生活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毫无根据的想法和“但愿如此”的愿望不断堆积,填满薄膜的内部空间。

  在这种氛围下,那些只是“隐约”感到不对劲的人不但没有丝毫的忧虑,反而认为自己很幸福。

  他们觉得,自己依然生活在日常的空间里。

  如果存在划分正常与异常的分界线,自己位于正常的一侧。

  斯诺菲尔德的人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因为他们格外乐观。

  为了虚假的圣杯战争,“幕后主使们”花费了八十年建立起这座城市,在每个角落都不着痕迹地设下了暗示魔术。

  大到公共设施和道路分布,小到街上的招牌和街边的树木等,都被施加了魔术。即使是一般的魔术师,看到的也不过是普通的标记。另外,还有当好几种要素叠加在一起才会发动暗示,比如在科学上会引发特定心理效果的配色等,都对人们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想准确地测量这些由魔术与非魔术组合而成的暗示,必须得有两种人:一是具备优秀观测技术的魔术师;二是像君主·埃尔梅罗二世那样,具备“从世间万物中组合线索”技能的人。二者缺一不可。

  由此可见,“幕后主使们”能一直隐藏到今天,并不是什么难事。

  无论是途径城市的魔术师还是对城市的急速发展持怀疑态度的社会学家,就连在这里定居、过着各自生活的市民,都没有一个人察觉这一切——

  有人在这座名为斯诺菲尔德的城市里,设下巨大又模糊的暗示,尽可能地不让人们陷入恐慌。

  所以,即使许多动物病倒了,人们的怀疑与担心也仅限在“有可能会感染人类”的程度。

  就这样,人们依旧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迎来了第二天的朝阳。

  他们甚至不知道——

  他们本身以至整座城市,都是献给虚假圣杯战争的、宏伟的活祭品。

  然而,暗示充其量只是暗示。

  同样,这层名为“安心感”的薄膜是借助暗示编织而成的,若是一直绷紧,总有一天会破裂。

  对幕后主使们来说,那层膜破掉也无所谓。因为他们推测过,当事情发展到撕碎“暗示薄膜”的时候,以普通市民们的力量早已无法抗衡。支持隐匿魔术的部分幕后主使们甚至还想过,比起让骚动缓慢地扩大,还不如让其像烟花一般瞬间消失。

  简而言之,幕后主使们根本不允许人们产生恐慌。

  警署署长奥兰多·里维一边听着电视播放的新闻,一边重新审视这个事实。他不悦地眯起了眼睛,自言自语道:“一个有魔术师样子的魔术师,和贪官污吏没有区别。”

  说完之后,他又开始思考起“那自己呢”。

  在贪污、渎职行为败露之前,平民百姓难以分辨一个官员是好官或坏官。

  那么,平民百姓察觉不了的魔术师们,自然更适合被当作一个整体看待。

  虽然也有例外,但在普通人眼中,魔术师这种生物总的来说都不是人。

  奥兰多很清楚,自己也不“例外”。他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在署长室里听着从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

  电视上正在播放斯诺菲尔德当地有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

  在下一次挑战来临前,既是警署署长也是幕后主使之一的魔术师趁着短暂的闲暇,安静地聆听电视新闻。

  就好像新闻主播那平静的声音不久之后便不复存在,如今应该加倍珍惜一般。

  “下一则新闻。斯诺菲尔德南部发生了燃气爆炸事件,对环境造成——”

  ············

  绫香·沙条(Ayakasajo)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广阔的天地之间。

  眼前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只是一片能够远远地看到森林的平原,而她就在平原上飞驰着。

  她似乎骑在一匹马上,披着铠甲的双手正握住缰绳。

  “是梦?”

  绫香先是发现那只握着缰绳的手不是自己的,接着又发现身体不受自己控制。

  视野也不住地晃动,看来正与另一个人共享同一个视野。

  有时会做这样的梦吧。

  绫香想着,却又觉得梦境特别真实。

  “理查德!喂,理查德!”

  听到有人这样叫,视线转向身后。

  只见有十几个男人穿着铠甲骑在马上,其中一个人驱着马向自己走了过来。

  视野中的马停下脚步,穿铠甲的年轻人开口道:“理查德,我们按照你的吩咐来了,不过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你真的要找所谓的亚瑟王遗产吗?”

  闻言,被称为理查德的自己做出了回答。

  虽然绫香本身并没打算开口,可话语还是自然地从嘴里流淌而出,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当然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线索。”

  “不就是喝多了的吟游诗人胡说八道吗?”

  “那就对了啊。吟游诗人清醒的时候,会巧妙地把真相隐藏在歌的最深处。我最不擅长解读这个了。只有他们在神志不清时说出口的东西才好理解。”

  歪理。

  虽然绫香对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胡话感到惊讶,不过这个语气让她完全明白了。

  “啊啊,这个梦……我被称为理查德……我是成了那个剑士吗?”

  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的绫香不由得叹息,这大概就是御主和从者之间的联系,她会通过梦逐渐了解从者,而从者似乎也同样如此。

  这让她不禁感到有些怪异。

  因为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扒光了一样。

  然而,眼前的情景依旧在继续上演,人们没有理会她的心情,而是平静地继续着他们的对话。

  “只知道东西与亚瑟王有关,具体是什么都不清楚啊?我们几个是闲人倒还好,伱可是王族,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做到这种地步?”

  “什么都好啊。”

  “啊?”

  “最好是圣剑excalibur。如果是选定之剑Caliburn或是圣枪rhongo

  绫香看到那个男人,顿时确信了:啊……这果然是梦。

  之前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景色的确像是统一的世界观,让人联想到骑士们在马背上战斗的那个年代。可是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瞬间将世界观打得粉碎,甚至给人一种毫无条理的感觉。

  奇怪的男人继续对不肯放下剑来的骑士们说道:“哎,你们不知道‘爱与和平’这句话吗?举起双手这个动作代表投降啊。但我也不清楚你们这个年代的文化里有没有这种说法。要不然我举个白旗也行。算了,总之,我现在手无寸铁,也没有敌意,反倒是对你们感到敬佩。你们毫不怀疑地就接受了我设计的陷阱,还特地跑到这么偏远的平原地带来!”

  “你说这是陷阱!”

  “啊,糟糕。酒馆那个醉酒诗人其实是我安排的——这件事居然被我自己说了出来,不过也没什么影响。反正你们都已经到这里来了,计划很成功!完美!”

  男人的话让骑士们重新握紧了剑,渐渐缩小包围圈。

  然而,像小丑一样的男人耸耸肩,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肩膀,说道:“哎呀慢着,别这么小气嘛。当年亚历山大三世见到我这样充满未知、奇异又离谱的人,第一反应可是先享受这种经历。”

  “胡说八道!”

  “等一下。”

  绫香的视野里出现理查德的手臂,将怒不可遏的骑士拦下。

  “你说亚历山大大帝……什么?”

  “喂,理查德!不要理会这种可疑的⋯⋯”

  理查德继续用手势制止了想打断对话的同伴,接着对这名奇异的男子说道:“虽然你提到的人并非我一直敬爱的骑士王,但那位征服王也是一位伟大的王者。既然你将我与他相提并论,那不管你说的是什么傻话,我都不得不仔细听听。大家说对吧?”

  随后,理查德抱着胳膊,凛然地对奇怪的男人说道:“我们继续。首先,你究竟是什么人?”

  闻言,神秘男子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迅速爬到那辆改造汽车的车顶——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洪亮地报上名字:“问得好!我的名字叫圣日耳曼!是圣日耳曼!你们可以在‘圣’后面断一下,也可以亲切地连在一起叫我圣日耳曼。没错,圣日耳曼!名叫圣日耳曼的享乐主义者,如今出现在未来伟大的国王面前!这可是一件值得纪念的大事啊!至少对我来说是一件大事!”

  “放肆!你明知道理查德是王族还敢用这种态度!”

  理查德的同伴呵斥了一声,但远远没达到激动的地步。

  恐怕是因为他们也清楚,理查德并不是很在意身份上的高低之别。

  ——身边的骑士都没有用敬语……绫香正想着,就听见仰望着车上“演讲家”的理查德轻声低喃道:“哦……这副姿态真是不错。”

  ——啊……

  绫香随即回忆起之前理查德站在警车上发表演讲的情景,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他那副脱离常识的行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才会做这样的梦。

  就算弄明白了做梦的原因,绫香也没有从梦中醒来,理查德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

  “那么,圣日耳曼,你又是我的什么人?”

  自称“圣日耳曼”的男人又叫了一声“问得好”,摆出夸张的姿势继续说道:“我是你的路标,指引想寻找过去英雄足迹的你;我是你的告诫人,让你察觉到毁灭的先兆;我是你的预言家,告知你终结的到来;有时我还会是一只鸽子,为你衔来希望的枝丫。这就是一个名为圣日耳曼的男人对你应负的职责。”

  “也太贪婪了吧。简而言之,就是类似宫廷魔术师那种人?”

  “很遗憾,我并不是魔术师,也不是妖精、梦魔、吸血种或是时间逆行者,更不是穿越世界的魔法使。我只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贵族,一个骗子罢了。”

  男人优雅地转着手杖继续道:“所以你们没必要记住我的名字,下一刻就忘掉也不要紧。我再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圣日耳曼,不记得这个名字也没问题,圣日耳曼⋯⋯没错!是圣日耳曼!圣日耳曼⋯⋯名字不重要,就是名为圣日耳曼的男人的宗旨。圣?或者,日耳曼?”

  “喂,理查德,快点让他闭嘴吧!”

  理查德没有理会再次举起剑的同伴,依然一动不动。

  “别急,如果他是骗子,我想听听他要怎么骗我。”

  虽然绫香看不见,但隐约能够猜到,理查德现在应该像孩子一样,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男人吧。

  “哈哈,要骗你的不是我。你今后踏入的世界⋯⋯创造了亚瑟王的众多神秘——当你站到它们面前时,你就会自觉欺骗自己。我只是给那场壮观的欺骗稍微帮个忙。总而言之一句话,请多关照啦。让我们为你即将踏入传说、如此值得纪念的这一刻干杯吧。”

  圣日耳曼从汽车上跳下来,恭敬地单膝跪地,抬头紧盯着理查德。

  当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绫香还没来得及冒出什么想法——圣日耳曼的唇就动了。

  “瞳孔深处的你也是一样,以后就请多指教了。”

  绫香的后背掠过毛骨悚然的寒意。

  本能让她明白,这个男人刚才说的话并不是对理查德说的,而是对视野与他重合的自己说的。

  接着,圣日耳曼又补充了一句除了绫香之外大概没人能听懂的话,就像是在佐证她的猜测。

  “在遥远的未来偷看着这一切,人生的迷途羔羊。”

  ············

  这时,绫香醒过来了。

  映入眼帘的是灰色的天花板,这才让绫香意识到她正躺在床上。

  她发现后背和手掌都微微渗出了汗,心脏跳得很快。

  “绫香,你醒了啊。居然戴着眼镜就睡着了,看来你真的很累。”

  绫香顺着这个熟悉的声音看去,看见剑士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书。

  他前面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应该是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来的。

  如今剑士手里拿着的是一本标题为《theLifeanddeathofkingjohn(约翰王的生与死)》的书。绫香没有当回事,只是一脸不悦地反驳道:“谁叫某个人昨天把我耍得团团转。”

  “你已经恢复到可以对我说刻薄话了,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以防万一,你还是再多休息一下吧。现在天还没亮。”

  “谢谢……还有,对不起,我没想对你发牢骚的。”

  对方明明帮了自己很多忙,自己却对他冷言相对,这让绫香有些讨厌自己。然而,剑士只是爽朗地一笑,答道:“不用道歉啦,事实上我的确把你耍得团团转,而且没准今后还会继续耍你。还有啊,有起床气更显可爱。”

  “你……真乐观。”

  说到这里,绫香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

  以一个梦来说,也记得太清楚了。

  ——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