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2页)
她想问的,其实不是这句。
陆时樾却听懂了,“之前就买了,猜你会喜欢。”
他帮她戴了上去。
祈热捏了捏耳垂,“你其实不用送的,之前说过了,你跟我一起去鹿小诗家,我做了指甲,你就不用送我生日礼物。”
“是么?”陆时樾反问。
祈热以为他不记得了,刚要点头,又听他说:“你说的话什么时候这么作数过?”
祈热脸一板,将他一推,语气跟陆时迦的类似,“你可真烦。”
陆时樾被她推得后退一小步,再往前,弯腰捏着她脚踝,将她脚从污水泥坑里拔了出来。
脚虽然脏了,祈热也不见得多郁闷,干脆脱了鞋,活蹦乱跳地在花田里横冲直撞,玩够了,才被两个爸爸引着去了附近的小溪旁。
祈热两脚踩进去,大约是山泉,她没碰惯,刚下去还觉得有些凉,适应不过几秒,她便成了得水的鱼,开始在溪里玩起了水。
小溪清澈见底,被泥沙冲得光滑的石头一块又一块,祈热掰开其中一块,石头一翻,下面跑出一只螃蟹,她想也不想,伸手便去捉,再去追两个小学生,那螃蟹舞着八条肥腿,到了跟前,两个小孩尖叫出声,要跑,只跑掉一个。
螃蟹钳子夹住衣服,陆时迦眯着眼只管仰头哭。
他哭得越伤心,祈热笑得就越欢快。
来回两段车程,不过一日,陆时迦已经连发几遍誓,打算再也不理祈热。
其他人用新粽叶裹着粽子,在楼下说说笑笑,他一个人埋在房间看书,蚂蚁般的字密密麻麻,明明是学过的,他也认不出了。
楼上楼下对比,他往桌上一趴,难过得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闻到粽子香,紧接着,喉咙一紧,他醒了过来,睁眼见到扯着他衣领的人,立刻别开了头。
祈热一手拿了个冒着热气没拆开的粽子,一手拿一根长筷,她将筷子头戳了戳陆时迦刚才枕着的书,“想吃吗?”
陆时迦扭着头不动。
“口水都流了一书,肯定是想吃了。”祈热的语气十分欠扁。
陆时迦气愤地回头,“我平时睡觉也流口水!”
祈热笑出声,“脏不脏啊?”这么说着,放下筷子,从旁边抽出一张纸巾,巴掌摊开,把纸巾往他脸上一拍,“赶紧擦干净,这个粽子百年难得一见,”她伸出大拇指指指自己,“我裹的!”
陆时迦被纸巾糊住,挣扎着扯下来,面前的人开始慢悠悠拆起粽子,热气越冒越多,香气也愈发浓郁。
剥好,筷子插进粽肉,祈热把筷子递了过去,“赶紧吃了,一口也不许剩!”
再生气,东西也是要吃的,陆时迦接到手里,刚下口要咬,祈热的手一拦,“等一下。”
陆时迦又乖乖闭回了嘴。
“这么大一个,你肯定吃不完,我帮你吃一口。”祈热手握住筷子下端,弯腰过去,张嘴一咬,粽子角立刻缺了个小口。
等她退回去,陆时迦望着那个缺了的口发怔,好巧不巧,祈热吃走的恰好是刚才他想吃下的腊肉。
“慢慢吃,楼下还有。”祈热腮帮子鼓起来,边嚼边嘱咐。
陆时迦瞅了粽子好一会儿,才咬下一口。
端午节过后第二天,是父亲节。
祈畔收到一件蓝色衬衫,放在衣盒里的,还有张贺卡。跟先前季来烟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展开来,里面的祝福语也大同小异。
先前的那张贺卡,季来烟打开后看到的是两个人的字迹。
潦草的出自祈热,她写:季老板,赚钱也要记得多休息呀,爱你一万年。
下面一行清隽沉稳:阿姨,节日快乐。
署名是:星星。
跟那张一样,祈畔收到的这张,上面也有喻星淮的祝福语。想来,必定是当初一块写好的。
他看后沉默半晌,合上贺卡,敲响了祈热房间的门。
祈热这会儿在房间准备期末考,她先前没去上课,落下一些课程还没补完。祈畔就站在桌旁,手里捏着贺卡。
祈热抬头看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祈畔另一只手握了握拳,言语听来轻松,“热热,爸爸能留着?”
祈热看一眼贺卡,“当然了,本来就是给您的。”
“妈妈说你也让她留着,想法总会变的,对吧?你要是想留,爸爸可以忍痛割爱。”祈畔开着玩笑。
祈热会心一笑,摇了摇头,“写给您的,我干嘛留着?这是心意。”
是写下祝福的人的心意。
她说得坚定,祈畔便点了头,“好,爸爸肯定好好保管。”
祈热佯装不高兴了,“敢情往年的您就没有好好保管?”
祈畔连忙改口,说几句,不再打扰她学习。
祈热却再也学不进去,放下笔,改拿起耳机。
到下一周,刘若英的声音响彻校园时,七里铺高中的高二全体学生已经进入高二阶段的最后一场考试,考后即进入假期,再入校园,得是准毕业生的身份。
这一天结束,陆时樾也再不是广播站的一员。即将步入高三,学业必然繁重,他深知孰轻孰重。
他坐在广播站里静静听着歌词,“一辈子的孤单”这样的命题似乎过于伤感,他企图撇开思绪,清了清喉咙准备讲最后一次结束语,开口却免不了受影响。
楼底下三个女生或站或倚,在音乐声音渐渐弱下去时,听到音响中传来字正腔圆的声音――
“校园广播站本期节目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是广播员陆时樾,感谢收听,下期同一时间,我们……不见不散。”
话落,音乐声渐强,再一次充斥了整个校园。
李妲姣叹口气,仰头看着天,“这歌词还挺悲伤,‘自由和落寞之间怎么换算/我独自走在街上看着天空找不到答案’……把我心声都给写出来了。”
祈热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哪个换算又把你给难住了?”
李妲姣欲哭无泪,“哪个都把我难住了,物理单位换算,数学等式换算,就连英语掷骰子投到六,也得换算到abcd……”
“谁让你写六个了?”梁碧梧摇着头无奈地笑。
“骰子不都六面么……”她又看了看天,“果然是看着天空找不到答案……”
随着期末考试的结束,六月的最后一天,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首次进军的世界杯也落下了帷幕,巴西队最终拿下冠军,成就了五冠王。
押注失败的陆正午跟祈畔均摇着头,边掏钱给陆时樾边不服气道:“时樾,不应该啊,真不应该,咱们国家好不容易出次线,你得抛下个人情感支持咱自己的国家。”
陆时樾摊手,“支持归支持,正经下注,还是要客观。”
钱都给出去了,两位爸爸仍絮絮叨叨,“再给你一次机会,咱们把日历往前翻,重新说说自己押的球队。”
陆时樾绝不改口,“巴西。”
祈畔拍拍陆时樾,“好小子,要是时间能倒回去,我也得押巴西。”
祈热盘腿坐地上,背靠着沙发脚听他们几个说话,时不时跟着笑一声。
她爸爸的话听来没什么意义,因为,倘若时光倒流,历史不会被改写,他跟正午同志冲着义气确实押了中国会赢;倘若时光倒流,事实不会改变,过去的那一个月,也处处都告诉了她,她再也不会遇到一个比它更艰难的五月。
不对,时光压根不会倒流。
她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向墙上的时钟。
指针在这一瞬间迅速倒转,绵绵的滴答声如抽筋剥骨,持续一阵儿,时间停在了5月25日,周六,喻星淮离开后的第十天。
那日是阴天,天气预报说有雨,乌云压着,雨却迟迟没有落下。
祈凉被季来烟推进祈热的房间,他手上拿着的,是祈热送给他的吉他。季来烟说:“热热,弟弟说学了首曲子,你给他听听。”
祈凉默默拨着琴弦,床上的人始终一动未动。
一曲弹完,祈凉拿着吉他要走,祈热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有招手,只是轻轻侧了侧头,“你过来。”
祈凉放下吉他走了过去,听她哑着声音问:“喻星淮之前怎么教你的?你跟我说说。”
如果是在十天前,祈凉会觉得眼前泪流不止的人不是他姐,但经过这十天,他已经不是第一回 看见她哭得这么凶。
他说一句,祈热便拿着本子记下一句。
祈凉是害怕的,可他又希望多说一些,绞尽脑汁地想要多回忆一些细节,因为他觉得,他说得多一点,他的姐姐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还是这日,下午,祈热出了屋门,被按在门前的椅子上。
陆时迦挪着凳子坐到她旁边,“祈热姐,我查了字典,都标上拼音了,你帮我读读吧。”
他把那本《倪亚达脸红了》递过来,祈热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到手上。
她随手一翻,上面写着“五月十三日星期三晴天”,她从第一行开始读,“……为什么学校还要叫我们学习数学呢……当我们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的时候,我们最需要的是钱而不是数学啊……”
“五月十四日,星期四,雨天,午睡的时候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麦当劳的人在我的汉堡里面夹了一张数学考卷。”
作为听众的陆时迦跟祈凉配合地笑了笑,两个学生受家长嘱托,说一定要多笑,要让姐姐开心。
祈热继续念:“五月十五日,星期五……”她哽咽了,“晴天,今天发生了一件……很悲惨的……很可怕的……”她捂住了脸。
应声而落,祈凉急得立马去喊祈畔。
再往前,5月21日,喻星淮离开后的第六天,本该是他的十六岁生日,可事实是,葬礼已经过去了三天。
祈热哭累了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晚上八/九点,她起来洗了把脸,赤着脚下了楼,到了陆家门口,站那儿不说话,把柳佩君吓了一跳。
“热热,吃饭没?”柳佩君把她拉进门,又给她找来一双拖鞋。
紧跟而来的祈畔问她饿不饿,她摇头,指着橱柜里的盘子,“柳阿姨,你可以把那个盘子给我么?”
柳佩君连忙拉开橱柜去取,她也急了,“是……是哪个?”
祈热这一刻十分清醒,说话也再正常不过,“五月份的,上面印了曹操跟马,画的望梅止渴。”
柳佩君看准了取下来,转身递给了她。
她道了声谢后把盘子带回去,刚到门口,忽地一停,蹲了下来,祈畔在她旁边,揉着她头,她无声哭了一会儿,开口是浓重的哭腔,抱怨得有些毫无道理,“爸爸,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做盘子的厂家那么讨厌,他们就不能印得清楚一点么?”
祈畔把盘子拿到手里,“爸爸给你刻清楚,以后咱们不买他们家的盘子。”
往前一日,5月20日,喻星淮离开后第五天,祈热生日。
祈家没有庆祝生日,祈热也没有出屋门,她拿着笔抄写一行行字,写一行,眼泪糊住眼睛,她便用手背抹掉,继续抄,眼泪出来,再擦掉。
她这一年的生日愿望并没有许出去。
5月18日,喻星淮离开后第三天,在欢乐桥,举行了他的葬礼。
祈热没有去。
季来烟去房间喊她吃饭,她也不抬头,握了笔的手已经发僵,她丝毫没有察觉,对着旁边祈畔的手机抄下先前跟喻星淮的来往短信,她打算抄完这个,再去陆时樾房间,借他的电脑抄下跟他的聊天记录。
季来烟坐到她旁边,轻声问道:“写什么呢?”她从来尊重孩子们的隐私,这话不是她平常会问的。
划着纸页的笔尖没停,一会儿,又停了下来。祈热抬起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眶瞬间泛红,“妈妈,喻星淮之前说,以后要亲手做东西给你们吃的……”一句话,已经泣不成声。
季来烟抱紧了她,将她手上的笔拿开。低头,看到另一本摊开的本子上,整两页都写着同一句话。
那句话,是喻星淮曾经安慰祈热说的,祈热知道麻涯加班到很晚,抱怨说“当大人也太累了”,他说:“那我们就不长大了。”
哪知一语成谶,世事难料,他停在了最好的年纪。
季来烟不停地抚着祈热的背,“热热,长大不是什么坏事儿,等你长大了,考了大学,你们之前说要去巴黎的,不是么?你要带着他的一份心意,去好好看看巴黎,不止是巴黎,以后你去到哪儿,妈妈相信他都会陪着你,你始终不是一个人,知道么?”
祈热摇着头,声音彻底哑了,“我不想一个人去……我应该拉住他的,我应该拉着他去吃东西,不让他那么早回去……”她肩膀颤着,再也说不下去。
这话,她这几天说了太多遍。
季来烟早就跟着掉泪,她不再试图劝慰她,自生的想法,旁人想改也改不了,何况她现在陷在了巨大的悲痛当中不能自已,很难听进去劝说的话。她只希望她能早日不再责怪自己。
祈热又哭了一餐,累了,便自己擦干眼泪。
“妈妈,我很害怕,我怕我把他忘了。”
怕把他忘了,所以才拼命地想要从过往的记录中抓住一些东西,想把关于他的一切都用可见的形式保存下来。
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季来烟用指腹擦掉她下巴上的泪,“热热,时间会让人忘记,也会让人记得。”
他真真实实地存在过,让她欢喜,也让她忧愁。
季来烟揉揉她头发又说:“往前,铭心刻骨,往后,伴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