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5章 生死一起(第2页)
所有的百姓,都是牛马……
牛头,马面。
王三望着山谷方向升起的成群食腐的乌鸦,忽然懂了苦行僧说的话……
到死的时候,就有牛头马面来迎牛马。
每一层夯土里都嵌未瞑的亡魂,把丹江水照成黄泉颜色。
那军寨上空飘动的大汉红黑色的旌旗,在暮色之中,呈现出像是风干肺片的颜色,肮脏,赭红。
木杵越来越沉,王三的指甲缝渗出血丝。
王三不知道他前生是造了什么孽,今生才做如此的牛马。
那么李二郎呢?他又是造了什么孽?
风卷着山谷那头漂来的尸臭,扑到了王三的脸上,熏得他睁不开眼。
对了,还有那山谷之中的……
都造孽了?
所有人……
哦,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前生造孽的?
……
……
年过花甲的陈婆子,哆嗦着,将襁褓系在背上,三岁孙女饿得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
她佝偻着腰往土灶膛添柴,锅里翻滚的灰浆咕嘟作响。
她虽然这把年龄了,依旧要干活,否则连喂孩子的米浆水都没有。
她这一辈子,几岁就开始干活,连她自己都记不住了。
留在陈婆子记忆里面的,就是干不完的活。
年少的时候,有人说年少不吃苦,年老了就要吃苦。
她信了,所以她年轻的时候就很拼命,很吃苦。
一直拼到了现在,依旧在吃苦。
不吃苦不行啊……
昨日有个老妇人因为又累又饿,在煮灰浆的时候一不留神栽倒在了锅里,被灰浆烫烂了脸。
监军大发雷霆,说是浪费了半锅浆,便将那老妇直接扔进丹水里喂了鱼。
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吃苦?
这苦,她吃了一辈子。
老头子走得早,好不容易将孩子拉扯大,原本以为孩子大了,该轻松了,结果还要娶亲。四村八乡的,都要给彩礼,又是挣扎着,和孩子一起白天黑夜的劳作,最后勉强给孩子凑齐了彩礼娶了媳妇,原本以为该松口气了,结果孙子孙女来了。
儿子儿媳妇都要劳作,也没空带孩子,可不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再顶一顶?
她也想着,等孙子大一点就好了。
结果等来了兵灾。
儿子没了。
儿媳妇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就想着要将孙子孙女带大,再苦再累也要熬下来。
结果曹军又来了,将她还不到十岁的孙子也抓了壮丁。
她不忍心就看着她孙子被抓走,可又打不过那些兵卒,便是咬着牙也跟了上来,只是为了能在一起。
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熬煮的灰浆,气味很臭。
据说是为了担心煮灰浆的人会偷喝,所以在灰浆之加入了金汁。
毕竟为了粘合性,多少是有一些糯米在内的。
『阿婆,来,来,来喝口米汤……』
一个灶头兵,皮笑肉不笑的凑了过来,递给陈婆子一个豁口陶碗。
碗里装了小半碗的米汤。
陈婆子刚要道谢,却见对方很自然的就掀开她背上襁褓破烂的布,『哎,你看着这女囝也是熬不过去了,不如……』
陈婆子顿时一个哆嗦,往后猛的一缩,『别动我孙女!』
那曹军兵卒顿时脸一横,一巴掌将那豁口陶碗扫到了地上,『给脸不要脸!看你什么时候和你崽子一起死!』
陈婆子哑着嗓门,『就算死,也死在一起!』
……
……
曹仁按着战刀走过尚未干透的军寨寨墙,麂皮靴避开一滩污血。
在寨墙前新挖开的壕沟之中,还有一些尸骸尚未处理。
溃烂的尸体泡在水里,那脚趾像煮烂的菱角般脱落。
曹仁皱眉唤来军校:『尸首要及时处置!莫污了将士们的饭食。』
忽有凄厉的哭嚎刺破暮色,是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扑在运尸车上,搂着一具尸骸正在嚎哭。
曹仁皱着眉头,『呱噪。』
旋即就有兵卒冲了上去,一巴掌将那妇人打晕在地,然后拖走了。
周边和远处的民夫劳役呆呆的看着,然后木然的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
毕竟不接着干,不仅是要挨棍子,也没有今日的吃食。
即便是一碗稀粥。
『顺阳到底是怎么丢的?』
牛金的死亡,当然令曹仁有些难受,但是也仅此而已。曹仁现在根本没心思去管别的,他只想要明白骠骑军攻下顺阳用了什么手段,或者是受到了多少损失。
如果牛金的死,能够给予廖化重创,那么就是值得的……
曹仁一边巡查寨墙,一边听军校的汇报,然后越听越是眉头紧皱。
根据军校这几天收拢的残兵情况,得出了一个并不能让曹仁满意的结论。
牛金并没有能够给骠骑军造成多少的损伤。
『他是怎么搞的……』曹仁一巴掌拍在了寨墙上,『前前后后给了他五六千的兵卒!五六千啊!就这么没了!没了!』
军校在一旁默然不语。
曹仁没有提及一句关于牛金身后事的抚慰事项。
不过这也很正常,如果这一仗打赢了,那么将来还可以去安排这些事项。若是打不赢,那么什么抚慰都没有了意义。
曹仁回到了军寨的中军帐内,将青铜错金虎符按在羊皮舆图上,仔细的看着地图上的山川分部,部队安排,直至夕阳落下,护卫点起了烛火。
火光在曹仁身上的甲胄表面,跳动着阴冷的光。
正面作战,恐怕是难和骠骑军对抗了,必须要想出一些办法来……
曹仁忽然伸出手,在地图丹江西岸划出一道弧线,『传令,明日调三艘斗舰沉于鹰嘴湾,船腹填满浸油芦席……』
鹰嘴湾本身就是比较狭隘,沉船会使得水道越发的拥堵。
骠骑军到了此处,要么就只能想办法挪走这些沉船,要么就要承受水道拥堵的影响。
而沉船之中的浸油芦席,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作为火攻的助燃物。
『再调二十艘蒙冲舰首尾以铁索勾连,横锁江心。』
曹仁的手继续滑动着。
虽然说不管是廖化还是李典,水军部队都是补充,并不是主要战力,但是曹仁依旧拿出了十二成的谨慎态度来应对。
『铁索勾连而后,设楼船一,内藏硫磺火药……骠骑军若是试图拆断拦江铁索,便是以楼船冲突其中……』曹仁目光森森,『骠骑军素爱用火……那么不妨就送一个活棺材给骠骑军来烧!』
若是蒙冲斗舰,装载引火之物,多半会引起骠骑军的警觉,但是一个楼船里面装引火物,骠骑军就未必能想得到了。
而且楼船的装载量会更大,一旦被引燃,说不得会覆盖三分之一的江面,届时所有在楼船周边的骠骑水军船只兵卒,可能都会被火焰蔓延!
站在曹仁一旁的军校连忙应下。
曹仁思索了片刻,突然又问道,『三百死士日常供应如何?』
军校说道:『将主放心,死士供给都是足额足量!』
曹仁点了点头,『临战之前,再加供牛羊!此战若胜,死士营人人皆可获万金!免罪!需尽知之!』
军校应是。
这三百死士,将在大战之时,逆流而上,偷袭骠骑军后线。
为了避开骠骑军的侦查,这些死士会携带充气的羊皮囊和芦苇杆,抱着石头从水底潜游过去。这种几乎九死一生的事情,除了死士之外,也没其他人可以干。
安排好了水路上的防守和进攻之后,曹仁将目光盯上了陆地的方向。
在暮色中,这位曹氏柱石的眼眸,反射着烛火的光,似乎比江心的鬼火还要更冷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