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标傲世 作品

第588章 被监控的奶奶

 

王淑芬站上老家堂屋那架老式红漆木秤,秤砣在杆上小心滑动,最终停在某个刻度。她盯着那冰冷的数字,又低头看看自己空荡荡的腰身,那条进城前还绷得紧紧的裤腰,此刻松垮垮地堆叠着,竟能塞下半个拳头。

不过短短几十天,十几斤肉,如同灶膛里烧尽的柴禾,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化作了青烟。

“瘦脱形了都,”隔壁李婶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城里享福还掉膘?稀奇!”

王淑芬扯动嘴角,想挤出一点笑,却只尝到舌尖一丝涩味。福气?她想起儿子家客厅天花板上那个昼夜不眠的黑色“眼睛”——儿媳选的广角摄像头,能把整个客厅和紧挨着的次卧,都框进它冰冷无情的视野里。她在那只“眼睛”底下活了一个多月,如同一条被钉在玻璃板上的虫子,纤毫毕现,动弹不得。福气?她心里那点强撑的笑意彻底冻住了。

当初提着大包小包兴冲冲进城时,满心都是含饴弄孙的暖融画面。儿子、儿媳捧着“铁饭碗”,体面光鲜,人人艳羡她老来有靠。踏进那扇擦得锃亮的防盗门,儿媳妇小颖脸上那点淡淡的笑意,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客气得如同初春薄冰,好看,却踏不上去。王淑芬心头那簇热切的小火苗,悄然矮了一寸。

她很快成了这光鲜家庭里一个全天候运转的部件。奶粉、尿布、婴儿啼哭……构成了她全部的生活刻度。客厅天花板那只摄像头,像个沉默的哨兵,黑洞洞的镜头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起初,王淑芬在它底下给孙子换尿布,总忍不住抬头看它,心头一阵阵发紧,仿佛有根看不见的丝线勒着脖子,让她喘不过气。后来,她渐渐学会低头干活,假装看不见那点代表开启状态的、针尖大小的红光。只是夜里躺下,那点红光还在脑子里晃,像烧红的针。

比那摄像头更无处不在的,是客厅角落那个乳白色的小圆柱体——小爱同学。它成了王淑芬的“顶头上司”。

“小爱同学,提醒奶奶该带孩子去阳台晒太阳了。”儿媳小颖的声音,隔着手机网络,经过电子设备的过滤,变得平板、疏离,像某种机器的启动指令。那小小的圆柱体立刻红光闪烁,发出毫无波澜的合成音:“奶奶,该带孩子去阳台晒太阳了。”

起初王淑芬还觉得新奇,应一声“哎,知道了”。后来,这声音成了勒紧她神经的细绳。有时她刚把哭闹的孙子哄得安静些,自己也累得眼皮打架,刚想抱着孩子在沙发上歪一会儿,那小爱同学的红光就准时亮起,刻板的声音刺破短暂的安宁:“奶奶,孩子清醒时间过长,该哄睡了,请执行。” 她抱着孩子的手猛地一紧,困意瞬间被驱散,只剩下一种被无形鞭子抽打着的麻木。

指令的缝隙里,填满了无声的审视。儿子李强下班回来,脸上的疲惫还未散去,眼神却已经锐利地在她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审查的意味。他不再是那个回家先喊“妈”的儿子。

“妈,”李强把公文包放在玄关,声音干涩,“小颖说…你今天给孩子冲奶的水温,好像不太对?她手机上看那刻度…说是凉了点?下回注意些。”

王淑芬正弯腰擦拭孙子吐在爬行垫上的一小滩奶渍,闻言动作一滞,腰背僵硬地挺着,仿佛背上压了块无形的石头。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孩子哭得急,她怕烫着他所以晾了一小会儿……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喉咙里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又痛。她只是更用力地擦着那块早已干净的垫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李强看着她沉默而僵硬的背影,似乎也觉出点不妥,语气软了些:“妈,小颖她…也是为孩子好。你辛苦我们都知道,再熬熬,等小宝上了小学,就送你回老家享清福。”这话像一阵微弱的风,吹过王淑芬紧绷的心弦,连一丝涟漪都没能留下。这承诺,在最初的日子里还像颗定心丸,如今嚼来,却只剩下苦涩的渣滓。

日子在电子指令和无声的监控中滑向更深的泥沼。小爱同学的指令越来越密,越来越细。“奶奶,孩子左侧卧时间已够,请调整右侧卧。”“奶奶,绘本阅读时间到,请选择指定书目。”……王淑芬感觉自己成了一具提线木偶,被无形的程序操控着,每一个动作都僵硬无比。

李强脸上的安抚彻底消失了。他下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使回来,也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在沙发上刷手机。小颖通过摄像头和小爱传递的不满,最终都化为他投向母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淬着冰,只剩下赤裸裸的挑剔和不耐烦。

“妈!跟你说了多少次,玩具玩完立刻消毒!小颖手机上都看到了,你又忘了?”他指着地板上一块颜色鲜艳的塑料积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生活挤压出的暴躁。

“妈,小宝的辅食碗怎么能和我们的放一起洗?小颖说这有卫生隐患!”他烦躁地拉开消毒柜,把几只无辜的小碗粗暴地分拣出来,动作带着明显的迁怒。

王淑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攥着湿漉漉的抹布。每一次指责落下,都像冰冷的雨点砸在她早已湿透的心上。儿子那陌生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丝她熟悉的温度,只有被生活和工作挤压出的戾气,全都倾泻在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和奶奶身上。

那天下午,孙子刚被小爱同学精确无误地指令哄睡。客厅里异常安静,只有摄像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王淑芬坐在沙发上,腰背挺得笔直,这是她在那“眼睛”下养成的习惯,仿佛稍一松懈,就会引来无形的审判。窗外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盯着那光斑,那么暖,那么亮,却一丝也落不到她身上。

一股冰冷的绝望,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流刮过干涩的喉咙,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声响。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起初是无声的,顺着脸上深刻的纹路蜿蜒而下,很快变成压抑不住的呜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积压了几十天的委屈、恐惧、孤独,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