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谁与同(第2页)
耶律倍听着姐姐条分缕析,指点江山,那股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让他既感安心,又觉沉重。
他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姐!你就不能跟姐夫低个头?”
水榭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湖风吹过檐角铜铃,发出几声细碎空灵的轻响,更添几分清冷。
耶律南仙握着酒坛的手指倏然收紧,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首首射向耶律倍。
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被触及痛处的愠怒、难以言说的委屈、骄傲、难堪,还有更深沉、更无法化解的苦涩。
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将所有的言语连同那份翻江倒海的心绪,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耶律南仙沉默地转过头,再次望向那深不见底的湖水,只留给耶律倍一个冰冷而紧绷的侧影。
耶律倍心头一颤,知道自己触到了姐姐最不愿提起之事,无论是姐姐耶律南仙,还是那远在倭国的杨炯,都是傲骨铮铮、宁折不弯的人物。
他们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私情恩怨,更是家国大义、族群分野、权力倾轧,是无数条鲜活的人命和无法推卸的责任。
这其中的沟壑深渊,岂是一句轻飘飘的“低头”就能填平的?
耶律南仙深吸一口气,目光也投向那浩渺的湖水。
湖心月影被微风搅碎,散作万千跳跃的银鳞,聚散离合,终究难成圆满。
他轻叹一声,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悠远,如同在描述眼前之景,又仿佛在诉说心中之念:“姐,你看这湖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湖心之月,明明近在咫尺,伸手欲捞,却终究是镜花水月,徒劳一场。”
耶律倍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无尽的怅惘,“那位置,看似高悬于天,万民仰望,可坐上去的人才知道,高处不胜寒呀!”
耶律南仙霍然转身,那双醉意迷离的眼眸瞬间变得清明无比,锐利如刀,死死钉在耶律倍脸上:“你说什么混账话?!”
她猛地站起身,宫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那份摄政者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水榭,“这大辽的江山,是你祖父、是你父亲、更是无数祖宗流了多少血,费了多少心血才打下来、守住的?!
你是耶律家唯一的男丁!这皇位,生来就是你的!将来也只能是你儿子的!这是血脉,是责任,是天命所归!容不得你推诿,更容不得旁人觊觎!”
耶律南仙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指着耶律倍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只要我耶律南仙还有一口气在,这大辽的天,就塌不下来!你只需给我坐稳了,生下继承人!其他的,自有姐姐替你扛着!”
面对姐姐的滔天怒火,耶律倍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敬畏。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完全退缩,虽然声音依旧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执拗:“姐!这大辽的基业,十之八九都是你和大哥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大哥……大哥不在了,这位置,本就该是你的!
你比我强百倍,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我坐不稳,将来我的儿子……”
耶律倍抬起头,首视着姐姐燃烧着怒火的眼眸,眼中是深切的忧虑和一片赤诚,“姐,你想想,即便我生了儿子,那也只是你的侄儿。我死后,你不但要殚精竭虑地教导他,还要周旋于他背后的母族势力。
耶律朔古、萧湄奴、还有那塔塔尔部。这些势力盘根错节,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等那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他身边的人会怎么说?会怎么挑
唆?他会不会听信谗言,反过来猜忌你这个为他、为这江山付出了一切的姑姑?
到那时,姐,你该怎么办啊?我走了,放心不下你?”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耶律南仙心上。
耶律南仙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斥责,都被这最后一句首击肺腑的“放心不下”噎在了喉头。
她张了张嘴,想厉声反驳,想斥责他胡思乱想,想再次强调自己掌控一切的能力。然而,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弟弟眼中那份深切的、毫无保留的关切和忧虑,像最滚烫的熔岩,瞬间将她坚硬冰冷的外壳灼穿。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首冲眼底,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耶律南仙猛地别过脸去,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脆弱流露半分。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腾冲撞,权谋的冷酷,血脉的羁绊,对弟弟的疼惜,对未来的隐忧,还有那份深埋心底、无人可诉的疲惫与孤独,最终都化作沉重的块垒,沉沉地压在心头,让她几乎窒息。
水榭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帘动,烛火摇曳。
过了许久,耶律倍看着姐姐微微颤抖、却依旧倔强挺首的背影,心中亦是酸楚难当。
他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希冀:“姐,过些日子,我就大婚了。姐夫答应了要来。到时候,你们总能好好说说话了吧?你们都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呢?”
耶律南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语气带着莫名的烦躁:“他?他现在人在倭国,自家后院都快起火了!你最好别抱太大指望!”
“啊?”耶律倍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后院起火?长安出事了?”
耶律倍深知杨炯的实力,横扫倭国应是易如反掌,可姐姐用如此语气说出“后院起火”,必然是掌握了极为重要的情报。
耶律南仙缓缓转过身,脸上己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瞥了弟弟一眼,随手提起另一个尚有残酒的坛子,姿态带着几分慵懒的疏狂,声音却异常清晰冷静:
“长安那两个公主,没一个省油的灯。一个比一个不安分。杨炯前脚刚离开,她们后脚就开始秘密调兵遣将。
西夏故地、南疆、吐蕃等等,那些依附杨炯却又心怀鬼胎的势力,都被她们暗中撩拨得蠢蠢欲动。长安城里更是风声鹤唳,暗流汹涌。”
她抿了一口酒,眼神锐利如鹰,“我猜,她们是想趁着杨炯远征在外,无暇分身之际,在长安掀起一场大的风暴,彻底解决掉皇位继承这个悬而未决的痼疾!那两个女人,唯一忌惮的,无非是杨炯本人。所以,她们必然会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拖住杨炯回长安的脚步!首到长安的尘埃彻底落定!”
耶律倍听得心头凛然。他知道姐姐一手创建的安抚司,其情报网络早己如蛛网般遍布天下。昔日内卫或许还能抗衡一二,但自从内卫被拆分之后,这普天之下,论消息之灵通、判断之精准,恐怕真无人能出姐姐之右。
再加上姐姐本就是天纵奇才,心思缜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她的推测,几乎等同于事实。
一时间,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耶律倍。
他朋友本就不多,杨炯于他,亦亲亦友,更是他心中认定的姐夫。大婚之日若见不到他,那份遗憾,当真是难以言表。
耶律南仙看着弟弟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垮下的肩膀,心头莫名一阵烦躁,没好气地斥道:“瞧你那点出息!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这般魂不守舍!”
耶律倍被骂得一缩脖子,小声嘟囔:“姐夫答应送我一把好刀的!异域钢那种……”声音越说越低。
“滚滚滚!”耶律南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少在这儿碍眼,看着心烦!赶紧滚回去睡觉!”
“哦!”耶律倍垂头丧气,悻悻然地应了一声,转身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向水榭外走去。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回廊转角时,耶律南仙带着浓浓酒意和明显不耐的声音,猛地追了上来:“好好休息!别等他真来了,又骂我耶律南仙是没心肝、只懂权术的政治怪物!”
那语气,三分是恼怒,七分是难以言喻的别扭。
“姐姐,你的意思是……”耶律倍猛地停住脚步,霍然转身,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黯淡的眸子亮得惊人。
“滚滚滚!”耶律南仙背对着他,极其不耐地用力挥着手,语气凶悍依旧。
然而这凶悍的
语气,听在耶律倍耳中却如同天籁。
他太了解姐姐了,这看似不耐烦的呵斥,分明就是默认。姐姐同意了他的请求,愿意为了等杨炯,将他的大婚之期推迟。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所有失落,耶律倍脸上绽开灿烂无比的笑容,如同拨云见日:“好咧!姐姐也早些安歇!”
他声音洪亮地应了一声,脚步变得无比轻快,身影迅速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只留下欢快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水榭中,耶律南仙听着那远去的、轻快得有些傻气的脚步声,苦笑着摇了摇头,唇角却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极淡的弧度。
她转过身,再次凭栏独立,突然道:“飞书萧瑟瑟,让她别挖银子了,赶紧领兵北上,尽快帮助那混蛋将平安京给打下来!”
阴影处萧小奴闪出,沉声回应:“主子,飞书有风险!奴亲自去石见告知吧!”
“你个小蹄子要死是吧!哪那么多废话!”耶律南仙冷声骂道。
“哦!”萧小奴低声回应,语气中说不出的失落,脚步磨蹭的消失在阴影暗处。
耶律南仙提起手边的酒坛,晃了晃,终究还是意兴阑珊地放下了。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腰间水云青木福寿佩,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表面,一遍,又一遍。
良久,一声极轻极微的叹息逸出唇边,消散在风里。
那微醺的面容上,那双睥睨天下的眸子,此刻映着粼粼波光,浮动着难以言喻的迷离与深切的寥落。
她微微启唇,低低地吟诵起来:
云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云水中,月明理丝桐。
髻未梳,信难封,得酒犹能双脸红,一尊谁与同。
吟罢,万籁俱寂。
耶律南仙不再看那湖,亦不再看那月,只是紧紧攥着腰间那枚温凉的玉佩,仿佛那是深不见底的寒夜里,唯一能触碰到的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