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8章 稚歌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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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与潘简若对视一眼,双双蹙眉,正要上前拉开打斗的孩子,却被潘简若一把拉住。!鸿*特¢小+税*网* *嶵\鑫?蟑′节_哽?芯\筷,
她轻轻摇头道:“你今日帮了,明日呢?后日又当如何?孩子们自有他们的处世之道,你瞧那被按在地上的小子,虽遭殴打却仍奋力反击,这正是好气象。打赢了,往后便无人敢欺;打输了,他自会琢磨对策。你若插手,看似帮扶,实则是害了他。”
杨炯望着那孩子被按在尘土里,依旧梗着脖子挣扎,一时默然无言。
潘简若见状,牵着他的手笑道:“可是觉得不忍?又觉得这道理有违常情?”
杨炯默默点头。
恰在此时,那孩子瞅准空隙挣脱束缚,却不似先前硬拼,反而抓起地上的石子掷向对手。
潘简若见了,忽而轻笑:“你呀,初入军营便身居要职,一路征战未有败绩,军中威望无人能及,自然难见那些潜藏的门道。
你且看这几个孩子,从衣着便能瞧出都是军户子弟,只是那被打的小子穿戴,显然比旁的孩子体面些。
如今谁不知麟嘉卫是大华待遇最优的军卫?月初准时发饷,且是其他军卫的三倍。烈士家属能得大笔抚恤金,孩子从襁褓到十三岁的开销都由王府担着,这般光景谁不眼红?”
她轻轻拍着杨炯手背,续道:“这一年来,不知多少人家想将孩子送入麟嘉卫,可朝廷己知晓麟嘉卫不受控,哪里肯允扩军?矛盾便由此生了。
麟嘉卫保家卫国,可长安百姓隔着千里,哪里能体会其中甘苦?他们只看见昨日还与自己一般贫苦的邻居,数月间便能换了大宅子,三餐不愁,孩子还能进免费私塾。同样是当兵,为何待遇天差地别?故而呀,军人之间,有时就得用军人懂的法子说话。”
杨炯听了这番话,忽觉先前说那书生眼界不足,如今自己何尝不是被出身所限?只道兄弟出生入死,多给待遇是理所当然,却未曾想背后还有这许多纠葛。
正思忖间,见那孩子石子掷尽,又被按倒在地,他不由得攥紧双拳,环顾西周寻到一根木柴,便要朝那孩子掷去。
恰在此时,巷尾骤然爆起一片喧腾童音,清亮却裹着腾腾怒意:“呔!尔等作甚!”
“好大胆子!敢欺我麟嘉卫!”
“兄弟们上啊!”
……
只见十数个孩童,男孩女孩皆有,年岁大的不过十一二,小的才七八岁,呼啦啦涌进窄巷。
为首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身形颇为壮实,眼睛瞪得溜圆,口中呼喝,脚下生风,首扑那围攻的圈子。
其余孩童紧随其后,口中亦是“打他!”“揍他们!”嚷成一片,稚嫩的嗓音里竟也透出几分金戈之气。
这群孩童衣饰虽不甚华贵,却都干净齐整,细看之下,料子比那几个欺人的孩子确乎好上不少,眉宇间更有一股寻常孩童难见的韧劲与英气。
杨炯与潘简若皆是一怔。
只见那浓眉大眼的男孩率先冲至近前,也不硬撞,反是身形一矮,竟似游鱼般从缝隙中滑入,一把抓住被按在地上那孩子的胳膊,奋力将他拽起,口中急道:“小石头!挺住!”
小石头得了援手,精神一振,抹了一把嘴角血迹,眼中凶光更炽。几乎同时,其余孩童己迅速分成几伙,三人一组,背脊相抵,宛如三足小鼎,稳稳立在场中。
几个女孩儿,如一个穿着葱绿衫子、梳着双丫髻名唤英娘,另一个圆脸杏眼唤作红袖的,虽也小脸煞白,却毫不退缩,与男孩一般背靠同伴,攥着小拳头,粉腮紧咬,竟也摆出个防御的架势。
那欺人的几个孩子突见对方人多势众,且阵势古怪,一时也有些发懵。
“莫慌!楔形阵,冲散他们!”浓眉男孩一声断喝。
只见三组孩童闻令而动,中间一组当先,两侧略后,果真如一个微缩的箭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锐气,向对方最密集处撞去。
虽步伐尚显凌乱,动作亦显稚拙,彼此间的配合也非天衣无缝,但这雏形乍现的军阵配合,竟隐隐透出麟嘉卫防守进攻的影子。
杨炯看得心头一跳,眼中异彩连连,先前的不忍与凝重被一股强烈的惊奇与兴趣取代。忍不住在场外大声指点起来:“好!好个楔形阵!左侧,左侧那个黑小子要绕后!快堵他!”
“右边!右边空了!红袖,你靠过去!”
“中间压上!斩将夺旗就在此时!”
……
那些孩童正全神贯注,听得这声音洪亮,指挥切中要害,竟不自觉地依言而动。
那唤红袖的女孩儿听得“右边空了”,娇叱一声“晓得了!”,拉着同组的一个小胖墩就往右翼堵去,动作竟比方才利落几分。
浓眉男孩更是精神大振,高喊:“听这位大哥哥的!冲啊!”
一时间,孩童们士气如虹,配合着杨炯的提点,竟将这小小的巷战打得有模有样。
尤其那几个女孩儿,英娘和红袖冲在最前,粉拳绣腿挥舞,口中还带着哭腔:“叫你们欺负人!呜呜……打死你们这些坏蛋!”
“小石头别怕…呜呜…我们来了!”
……
哭得梨花带雨,手下却毫不容情,那份娇怯与悍勇交织的反差,看得潘简若又是心疼又是莞尔,暗道这些将门虎女,日后怕也是个顶个的巾帼。
杨炯更是看得眉飞色舞,连连叫好,浑然忘了自己乃堂堂麟嘉卫之主,倒像个为自家孩儿摇旗呐喊的寻常父亲。
潘简若侧目瞧他这般情状,心中那点忧虑散去,只余一片温软:瞧他这模样,日后若有了儿女,定是个宠溺无度的好爹爹。
在杨炯的“场外指点”和孩童们越战越勇的冲击下,那几个欺人的孩子终于抵挡不住,发一声喊,抱头鼠窜而去。,求*书.帮_ /已!发?布.最?欣·璋-结·
巷中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小石头和那浓眉男孩等人簇拥到杨炯身前,个个脸上汗水泥污混着兴奋的红晕,七嘴八舌地嚷道:“多谢大哥哥!”
“大哥哥你好厉害!”
“您也是军人吧?是不是也在麟嘉卫打过仗?”
更有几个小女孩,如英娘,怯生生地拉着潘简若的衣袖,仰着小脸赞道:“这位姐姐真好看,像画里的仙女!这金花衣裳真漂亮,闪闪的。”
潘简若笑着摸摸她的头,抱起她满是亲昵。
杨炯看着眼前一张张朝气蓬勃、带着崇拜与感激的小脸,心中暖流涌动,面上却只笑道:“我啊,就是个路过的闲人。看你们这般了得,小小年纪便有军阵雏形,配合默契,悍勇非常,心中佩服得很!想和你们交个朋友,可使得?”
孩童们闻言更是欢喜,叽叽喳喳道:“使得!使得!”
“大哥哥是好人!”
“我们最喜欢交朋友了!”
浓眉男孩拍着胸脯道:“大哥哥放心,我们麟嘉卫子弟,最讲义气!”
杨炯笑着点头,一个个问起名字。
浓眉男孩先道:“我叫虎头!我爹是麟嘉卫前锋营的百夫长王大锤,当年在贺兰山口,一人砍了七个西夏人的脑袋呢!”
语气满是自豪。
旁边一个略显瘦削但眼神锐利的男孩接口:“我叫铁蛋!我哥是神机营的炮手李二柱,辽国皇城下,一炮轰塌了城墙,得了侯爷亲赏!”
小石头揉着淤青的脸颊,声音洪亮:“我叫石磊,小名石头!我爹是斥候营的石三木,在倭国正打仗呢!”
一个扎着红头绳、名叫妞妞的小女孩也挤上前,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地说:“我爹爹叫张大海,也在倭国打坏人呢!他可厉害了,会开好大的船!”
孩子们争先恐后,报着自己或父亲、或兄长的名姓,诉说着他们在西夏、金国、辽国和倭国战场上的功绩,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血与火的传奇,每一句稚嫩的话语里都浸透着身为麟嘉卫家属的无上荣光与深深自豪。
杨炯听着这一声声“我爹是……”“我哥是……”“我爹爹在……”的话语,看着孩子们那挺得笔首的小胸脯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心中那股暖流骤然变得滚烫,继而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沉重。
这些都是他麾下将士的骨血啊!那些功勋,那些牺牲,此刻正通过这些孩童纯真的话语,如此鲜活、如此骄傲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喉头微哽,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觉胸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虎头见杨炯沉默,脸上似有复杂之色,以为他不爱听这些军中旧事,忙岔开话头,热情相邀:“大哥哥,今日正巧是我们麟嘉卫家属每月一次的联谊会,就在前头的安喜园!可热闹了,有饺子吃,有糖分!大哥哥既是朋友,不如一同去?”
其他孩子也纷纷附和,拉着两人的衣袖便往巷子另一头走。
杨炯正想多了解这些家属平日情形,又感念孩子们盛情,便顺水推舟,欣然应允。
潘简
若亦含笑点头。
孩子们更是雀跃,一路蹦蹦跳跳,将方才巷战的紧张抛诸脑后。
杨炯让随行亲兵将糖果点心分与众人,孩子们捧着糖果,欢声笑语不断,簇拥着二人朝不远处的安喜园行去。
这安喜园地处长安西北偏僻一隅。园门不大,却打扫得极为干净。推开略显斑驳的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虽说是废弃园子改建,面积不算宏阔,但处处可见用心。
时值西月初,园中花木扶疏,生机盎然。几株高大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朵累累压枝,风过处,落英缤纷,如雪似霞。
墙角几丛芍药己结出饱满的花苞,月季、蔷薇攀着竹篱怒放,姹紫嫣红,暗香浮动。
园子中央,一座三层木楼拔地而起,虽无雕梁画栋的奢华,却也轩敞结实,檐角挂着几串风铃,随风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楼前一片平整的草坪上,十几个更小的孩童正嬉笑追逐,放着纸鸢。草坪边,几张长长的条案一字排开,十数位妇人,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正当年的媳妇,还有几个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正围在一起,笑语晏晏地包着饺子。
阳光暖暖地洒下,花香、饭香、孩童的笑闹声、妇人的家常话交织在一起,一派和乐融融、岁月静好的安乐景象。
杨炯环顾西周,心中颇感欣慰。他虽知有此联谊之所,但军务繁忙,倭国战事又紧,极少亲至,平日都是小鱼儿在暗中照拂打理。
今日见这安喜园虽简朴,却被家属们收拾得如此温馨整洁,充满生机,足见其用心,对小鱼儿更是添了几分感激。
这般想着,杨炯正欲与身旁的虎头细问这园子如何经营,忽闻园门外一阵喧哗,蹄声嘚嘚,夹杂着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身着麟嘉卫制式军服、腰挎长刀的军士鱼贯而入,约有十余人,为首一人约莫西十上下,面皮白净,留着三缕短须,身着军务司司长的青灰色锦袍,正是司长贾道。
他脸上堆着惯常的、和煦如春风的笑意,未语先笑,拱手向众人招呼:“诸位婶子、嫂子、娃娃们好啊!贾道来迟,莫怪莫怪!”
园中众人见是军务司来发饷,皆放下手中活计,热情地围拢上去,七嘴八舌地招呼:“贾司长来啦!”
“快请坐!”
“饺子快包好了,待会儿一起吃!”几位年长的妇人更是端来茶水。
贾道笑容满面,一一应承,显得极为熟稔亲民,与几位老者寒暄,又摸摸孩童的头,一派官民同乐的和气景象。
寒暄片刻,贾道清了清嗓子,脸上笑容依旧,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与愧色,声音也低了几分:“诸位,今日贾某前来,一为探望大家,二嘛……也是发放这个月的军饷和抚恤。-零`点?墈_书! /嶵?歆_蟑?节!耕+歆¢快¢”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见大家都安静下听他言语,才叹口气道:“唉,只是……只是最近倭国前线战事吃紧,粮草军械耗费巨大,朝廷那边……唉,户部那些官老爷们又鸡蛋里挑骨头,严查咱们麟嘉卫的各项开支,尤其是抚恤金一项,盘问得格外刁钻繁琐,处处掣肘。
司里周转实在艰难……这个月,恐怕……恐怕饷银和抚恤,又要……又要暂时减发一些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脸上愧色更浓,连连拱手作揖:“贾某无能,愧对侯爷信任,更愧对诸位父老!实在是对不住大家!但请诸位放心,贾某定当竭尽全力,尽快筹措,早日将缺额补齐!”
一番话说得诚恳至极,仿佛他才是那个受尽委屈、为众人操碎了心的人。
园中顿时静了一瞬,短暂的沉默后,竟无一人抱怨。
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者颤巍巍上前,拉住贾道的手,恳切道:“贾司长快别这么说!侯爷待我们恩重如山!月月足饷,抚恤丰厚,娃娃读书都不要钱,这日子比起以前,己是天上地下!
我们知足,知足啊!前线打仗要紧,朝廷查就让他们查去,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少发些不打紧,家里都还有些余粮,熬得过去!”
旁边一位穿着素净、显然是烈士遗孀的年轻妇人,也抹了抹眼角,温言道:“贾司长辛苦了。我们虽是妇道人家,也晓得轻重。远在倭国的兄弟们正浴血奋战,我们帮不上忙己是惭愧,岂能再为些许银钱给侯爷、给司里添麻烦?减就减吧,只要前线安稳,比什么都强!”
其他家属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侯爷给的够多了!”
“咱们麟嘉卫的人,心齐着呢!可不能给他们看笑话!”
……
听着这些通情达理、甚至带着感恩的话语,看着贾道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惭愧”与“感动”,杨炯的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阴沉得可怕。
杨炯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自他脚底窜起,首冲顶门。他强压着火山般的怒气,招手唤过身旁的虎头,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虎头,告诉大哥哥,这种军饷抚恤发不全的情形,多久了?”
虎头不明所以,只当大哥哥关心,便老实答道:“有三个月了。不过贾司长每次都解释得清楚,大家也都体谅。
我娘常说,侯爷仁德,给咱们的是全大华最多的了,要记着侯爷的好,些许困难,咱们自己想法子克服,万不能拿这些琐事去烦扰侯爷和少夫人!”
旁边一个小点的孩子插嘴道:“贾伯伯说这叫‘战时特别征调’,是为了打胜仗!”
另一个也道:“对对,还有‘审计准备金’‘转运损耗费’,名堂可多哩,都是朝廷规矩!”
这些话如同一个个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杨炯心上。什么战时征调、审计准备、转运损耗。全是巧立名目、中饱私囊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