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蓝花 作品

第九十二章 救众生

    道休望向他问道:“陛下此言无惧失道?”

    皇帝陛下说道:“为求所谓得道,行遮掩事,才是真正的失道之举。”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足以让所有人信服。

    就像他接下来阐述的那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自朕收拾破碎山河至今,人间太平已然至今,此事无可否认,便如夏祭为天下宗门所不喜的根本原因,从来都不是宗门因此而遭受衰弱,因为绝大多数宗门要比当年来得更强,然而每个宗门都希望在每一届的夏祭中赢得更多的好处,定下的目标永远都要比上一次来得更为贪婪,因为人心永远向上。”

    “没有什么事物能够永远地增长下去,太阳升至中天后就是西垂落山,沧海总要有一天干涸成为桑田,世间一切都存在一个尽头。”

    “夏祭制度运行至百年后的今天,注定无法满足诸宗与世家日益增长的胃口,这是朕在夏祭出现的第一天便有所预料的事情。”

    “在宗门与世家为夏祭不满,认定大秦鲸吞天下百年之时,你们又何曾在意过大秦早在多年以前便已放缓自己的脚步,让出你们所希望得到的那一份?”

    “这固然可以解释成为缓兵之计,但无论这是否谋算中的一部分,依旧可以证明你们的贪婪是无止境的。”

    “朕不会因此而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因为人心从来如此,千万年来未曾变,朕也不会狂妄到试图让人心随朕所意,朕所求是规矩。”

    “天下依律而行。”

    这是白皇帝第一次对夏祭之事做出明确的回应。

    整个人间,上至朱紫公卿与平民百姓都清楚听到,因为这本就是他与这个世界的谈话,与天下人的谈判。

    在这之前,或许他已在过往四十年景海畔的每一个日夜里,与自己进行过无数次的谈判,让自己最终做出今天的决定。

    道休替世人问道:“你如何确定你的规矩是正确的?”

    皇帝陛下说道:“这是你今天问的最无趣的一个问题,与观主说的那些无聊言语在同一个层次。”

    道休无言以对。

    “朕所定下的规矩当然是正确的。”

    皇帝陛下的声音平静而骄傲:“因为朕已经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来证明这件事。”

    道休沉默。

    观主沉默。

    满座神都沉默。

    天地间一片安静。

    谁也无法做到反驳这句话,因为这就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不是一年,不是十年,而是百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百年?

    用一百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能做到一件事,这到底需要多大的毅力与决心?

    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有力的说服呢?

    ……

    ……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道理都已真实地横亘在天地之间,为世人所目睹。

    很多人仿佛看到一个盛世即将到来,甚至是真实地出现在眼前,而此刻的他们或许只需要什么都不做,那就足够了。

    而比这更多的人正在回忆起这百年间发生的一切,然而回忆到尽头那一刻,人们依旧无法不承认这是千年未有之盛世,于是沉默。

    直到观主的声音缓缓响起,提醒世人这其中存在一个不可忽略的问题。

    “陛下。”

    他认真问道:“您先前曾说过,这世间没有永远不变的事物,人心思变,而您所求的是万世,又凭什么确定自己能让这百年间的正确由始至终,又如何确定您不会心生厌恶而忘记今日所言?”

    “是的。”

    皇帝陛下同样认真,说道:“这是未来的事情,未来永远不可知,但不正是因为这种未知的真实存在,才让朕所求之事具有莫大的意义和乐趣吗?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流水不腐?”

    那雨终于停了。

    阳光再次重临大地。

    神都一片金黄。

    皇帝陛下站在未央宫前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这个即将属于他的世界,最后说道:“你们不必再抱有任何的奢念与幻想,想要阻止朕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朕。”

    ……

    ……

    江水不断拍打着崖石,带来轰隆不断的声音,震耳欲聋至惊心动魄。

    老旧的轮椅正在颤抖着,就像王祭手中的那壶酒,偶有酒水从中飞溅而出。

    这是很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因为易水求的是身前三尺剑。

    “你是怎么想的?”

    王祭的声音有些微沙。

    顾濯说道:“我今天的想法由始至终只有一个,在最初那一刻就告诉你了。”

    王祭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这是你在今天的选择,不是你的想法。”

    顾濯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相信。”

    听到这句话,王祭没有任何的意外,只觉得果然如此。

    顾濯与他对视,直接问道:“你有决定了?”

    王祭说道:“我只是不感兴趣。”

    顾濯轻声说道:“这已经足以成为决定的理由。”

    “好像……是的。”

    王祭想着很多年前经历过的那些,忽然问道:“人生总是如此艰难吗……又或者只有当你背负着沉重责任的时候?”

    顾濯望向神都某处,仿佛看到与自己相识的那些年轻人,认真说道:“总是如此。”

    话音落时,崖下浪花忽而静了。

    这种平静不是事情的了却,而是暴风雨到来前的寂静,天地正在为即将发生的那场战斗而感到压抑。

    “庵主已经离开,今天不可能再出手,缘灭镜濒临破碎,最多再用一次,道休的胜算渺然。”

    “白皇帝循缘灭镜留下的踪迹,借山河盘锚定人间各处,再以天道印灭佛……像这种事情提前准备再久也好,对自身的消耗依旧沉重到极点,他现在的情况比道休来得糟糕。”

    “但他的气势正值巅峰,足以弥补这其中的差距,甚至犹有胜之。”

    “问题在于,他的对手不只有道休一人。”

    “至少还有观主。”

    顾濯始终沉默。

    这些话尽数出自于王祭的口中,是他面无表情以沙哑声音道出的当下事实。

    言语间,他的拇指正在不断摩擦剑鞘,且慢的锋芒仿佛下一刻就要在神都绽放。

    就在这个时候,顾濯的声音响起。

    “如果你要立刻做出决定,那我的建议是等待。”

    王祭收回望向未央宫的目光,安静片刻后,道了声好,什么都没有问。

    顾濯总不会害他的。

    理应如此。

    ……

    ……

    未央宫前,天光再变。

    为雨雪所湿漉的地面突然升起淡渺白雾,那是残存的水汽正在被极速蒸发后留下的痕迹。

    道休身在恰好没过脚踝的雾中,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他的神色不见悲悯与平静,更无嗔怒与庄严,只是空荡。

    他的双手已然合十,十指未结法印,却有浩瀚禅意生。

    下一刻,他开始向皇帝陛下迈步走去。

    每当他往前一步,满地水雾仿佛也在随之而动。

    立于石阶上的皇帝陛下神情微凝。

    轰轰轰!

    天地间忽然生出雷鸣般的巨响。

    身在神都的人们,不分修行者还是寻常百姓,都在这一刻生出天旋地转的感觉,痛苦地捂起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往墙壁望去,只见一切分明都是如常,找不出半点摇晃的迹象。

    唯有那些境界真正高深且见识极广的强者,才知道这是道休大师施展神通带来的恐怖动静。

    ——掌天法地。

    皇帝陛下看得再是清楚不过。

    道休此刻每往前走上一步,气息都会强大上一分。

    数之不尽的天地元气,为掌天法地所聚拢汇集入他的佛躯当中,天地便也在随着他的脚步而行走。

    这是最为纯粹的那种强大。

    唯一的问题是,道休不得不被这种强大所拖累脚步,每一步都走得越来越缓慢。

    哪怕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王祭,羽化之中走得最慢的那个人,都有充足的时间推动自己的轮椅离开,不必停留在原地迎接这恐怖至极的一击。

    但,皇帝陛下却不能退。

    当他对世人说出那些话后,他就注定一步不能退,哪怕是以退为进。

    无论他这一步退的有多么微小,世人依旧看在眼中,然后止不住地生出疑虑,所以他不能退。

    皇帝陛下本也没想过退。

    当道休即将踏上台阶的那一刻,他动了。

    是进。

    近乎无穷数量的天地元气因为道休神通汇聚于此,世界看似旧世界,没有任何的变化,实则已有极大的不同,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都溢满着看不见的水。

    当皇帝陛下前进之时,天地给予的反应再是明显不过。

    啪的一声轻响。

    皇帝陛下的身影陡然消失。

    道休唇角微扬。

    观主的眼瞳骤然缩小,望向前方。

    皇帝陛下出现在观主的身前。

    下一刻,他并拢双指,似是随意落下。

    指锋平静从容而无可阻挡地划破身前的空间,裂缝中流淌出来的是极为绚丽的漆黑,令人心悸。

    这一指看似剑锋,实则不然,而是印玺。

    落在圣旨上的印玺。

    可定生死。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转念间,连呼吸都来不及的时间里,思考已经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

    然而观主早有准备。

    在庵主决定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提防着这一刻的到来,于是有了选择的可能。

    念随意动,清净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