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心鹤 作品

9.并中纪事(一)

    上午十一点半,正值工作日,车站人不是很多。临近正午,阳光依旧灿烂,带着初夏特有的热度,烘烤着略显陈旧的站台。一群放了学的高中生聚在角落,校服鲜艳,嬉笑声清脆地传来,像一群无忧无虑的雀鸟。

    在这群青春洋溢的身影中,有两位穿着陈旧绿色校服的人显得格外突兀,仿佛误入了不属于他们的领地。

    叮——

    电车门的滑开声打破了站台的节奏。

    弗兰率先走下车,白色t恤外套着略显宽大的黑色长袖外套,巨大的苹果头套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紧随其后的是库洛姆,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柔顺的紫色长发垂落腰际,脸上的单边眼罩为她增添了一丝神秘。这奇特的组合——巨大的苹果头和神秘的眼罩少女——瞬间成了站台的焦点。好奇、探究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

    不远处,倚靠着斑驳站台立柱的两个人似有所感,同时抬起了头。其中一个黄头发的少年咧嘴一笑,那笑容带着点野性不羁。他裤腿随意地卷至膝盖,露出结实的腿部线条,脸颊贴着显眼的ok绷,外套更是大大咧咧地敞开着,活脱脱一副不良少年的模样。

    “哟!就是他们了吧?”黄毛少年吹了声口哨,声音洪亮,“跟骸大人描述得真是一模一样!那个苹果脑袋和眼罩……想认错都难啊!”

    他旁边站着一个瘦高的少年,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在刺眼的阳光下反射出两块刺目的光斑,完美地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余下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冷淡。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同伴的话,随后一言不发地率先迈开步子,径直朝弗兰和库洛姆走去。

    “诶……”弗兰抬起手,苹果头套笨拙地左右转动着,视线扫过略显空旷的站台,“师父不是说会有人来接我们吗?me怎么没看到这里有什么符合‘奇怪’标准的人啊。”他的声音透过头套传出,带着特有的平板无波。

    库洛姆下意识地拉了拉弗兰的衣袖,正要开口安慰:“骸大人的同伴也不一定都是……”话音未落,她瞥见了那两位气势汹汹朝他们走来的身影,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紫色眼眸中闪过一丝紧张。

    “师姐——”弗兰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带着点发现新奇事物的好奇,“me好像看到两只野生的小混混了,啊,他们朝我们这边来了。”他甚至还歪了歪苹果头,像是在确认物种。

    两人就这么略带呆滞地看着那两位穿着绿色校服的少年停在他们面前。黄毛少年双手插兜,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极其挑剔的目光在库洛姆和弗兰身上来回扫视了好几遍,最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啧,”他撇撇嘴,语气充满质疑,“就这?一个看着风一吹就倒的女人,外加一个还没断奶的小鬼……真搞不懂骸大人怎么会选上你们这种……”

    “咦,师姐?”弗兰仿佛没听见黄毛的发言,又或者完全将其当成了背景噪音。他自顾自地往库洛姆身后缩了缩,小手还煞有介事地揉了揉眼睛,“师父说的那位‘非常靠谱’的同伴到底在哪里啊?me怎么完全没发现?”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天真”的困惑:“me只看到一只会说话、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狗狗妖精,还有一个眼镜片厚得能当盾牌、走路像根移动竹竿的杆子精……日本的白天也会有百鬼夜行吗?真是神奇的地方呢。”

    “……”

    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黄毛少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千种!你他妈别拦着我!!老子今天非把这个小鬼咬死不可!!!”他怒吼着就要扑上去,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戴着厚重眼镜的少年——千种——动作异常熟练,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他面无表情地伸出长臂,一把从后面箍住了暴怒同伴的脖子和肩膀,将他牢牢锁住,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冷静点,犬。骸大人交代过任务。”

    库洛姆见状,赶紧把躲在自己身后的弗兰拽了出来,脸上带着尴尬又无奈的表情:“弗兰,不要火上浇油了。”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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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站到黑耀中学的路程并不遥远,废弃游乐园那破败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像蛰伏的巨兽。巨大的摩天轮骨架锈迹斑斑,沉默地指向被染成橘红色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铁锈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犬踢开一扇歪斜的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喏,就这儿了!虽然破了点,但地盘够大!”犬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建筑物内部激起轻微的回响。

    “这里完全就是危房吧。”紧接着就是一个熟悉的让人拳头发痒的声音响起,弗兰蹲在破了一个大洞的房间门口,开始怀念自己原来的住处。

    库洛姆放下行李,目光扫过积满灰尘的地板、剥落的墙皮和从破窗斜射进来的最后一点夕阳光柱。她走到一面相对完整的、布满蛛网的镜子前,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自己及腰的紫色长发,发丝在昏暗中依旧泛着柔润的光泽。

    “那个…”库洛姆转过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她指尖依旧捻着一缕柔顺的发丝,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犹豫,“这附近……有理发店吗?我想…把头发剪短一点。”

    她顿了顿,似乎在给自己打气,“这样…行动或许会更方便些。”

    “剪头发?”犬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像嗅到了什么绝顶有趣的事情。他猛地从千种身边蹿到库洛姆面前,黄棕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充满了过度膨胀的自信,“交给我啊!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我技术可是超级一流的!保证给你剪个最酷、最有个性的发型!”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出来。

    库洛姆看着犬那头如同被电击过、根根直立的张扬黄发,又对上他眼中那不容拒绝的炽热光芒,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化作一声轻叹和一个带着点认命意味的点头:“……嗯。”

    她实在不擅长拒绝同伴这种“热情”。

    “好嘞!瞧好吧!”犬顿时像被注入了强心针,兴奋得原地蹦了一下,一阵风似的冲进房间深处。只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翻箱倒柜的噪音,片刻后,他举着一把看起来还算新的剪刀得意洋洋地跑回来。

    弗兰帽沿下的眉毛似乎微妙地挑动了一下,他平板的声音响起:“这位动物前辈……看起来就非常不靠谱的样子啊。me建议师姐慎重考虑。”

    “闭嘴,臭小子!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这碍事的苹果头套连同里面的脑袋一起剪了!”犬恶狠狠地挥舞着剪刀,寒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随即他转向库洛姆,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杂着过度自信和莫名紧张的郑重表情,“你坐好!千万别动!放心,我的技术又快又好!保证……呃,保证让你满意!”他最后几个字明显有些飘忽,底气不足地补充道,“就算…就算剪坏了……也…也肯定好看!嗯!”

    库洛姆依言在唯一一张还算稳固的破旧椅子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将自己完全交给了命运。

    犬也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进行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神圣仪式。他小心翼翼地捏起库洛姆一绺柔顺的紫色长发,笨拙地张开剪刀。锐利的剪刀刃摩擦着发丝,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艰难地咬合下去。

    千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了稍远一点的阴影里,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注视着这荒诞又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弗兰则干脆盘腿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双手托着苹果头套的下巴,时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声意义不明的短促气音,像是在强行憋笑,肩膀可疑地微微耸动。

    时间在剪刀笨拙的“咔嚓、咔嚓”声、发丝落地的簌簌声以及弗兰那压抑的抽气声中缓慢流淌。细碎的紫色发丝像飘落的紫藤花瓣,簌簌地掉在库洛姆的肩上、白色的连衣裙上,再滚落到积满灰尘的地面。

    犬的神情也从最初的雄心万丈,渐渐变成了全神贯注的紧张,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围着库洛姆转来转去,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剪刀挥舞得越来越快,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指挥着自己:“这边…再短一点…嗯,对称…对称很重要…这边好像有点厚了…削薄点…” 然而,他的动作却越来越偏离最初的轨道,呈现出一种狂野奔放的态势。

    “这个形状……”弗兰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惊叹”,“me好像看到第二颗凤梨头正在冉冉升起了!狗狗前辈,原来你真正的身份是园艺修剪大师吗?专门负责给凤梨塑形?”

    大约花了一个多世纪那么漫长,犬终于猛地后退一步,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大口气,脸上混杂着完成杰作的自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用夸张的语调宣布:“完成!perfect!快来看看本大爷的杰作!简直太适合你了!……对了,你叫什么来着?”他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地问。

    “……”库洛姆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你一开始……也没问吧。我是库洛姆·髑髅,这个小孩叫弗兰。”她移开视线,努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伸手接过犬递来的那面布满蛛网和灰尘的破镜子。

    昏暗的光线下,镜中的影像模糊不清,带着重影。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颈侧和耳后。原本柔顺冰凉的长发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光秃秃又刺刺的触感——两侧和后脑的头发被剪得极短,唯有头顶正中央,一大片紫色的发丝被刻意保留并高高竖起,形成一种极其尖锐、极具张力的锥形结构。

    那造型,与她记忆中某个遥远身影的发型诡异地重合。

    短暂的怔忡后,库洛姆白皙的脸颊浮起一丝极淡的红晕,紫色的眼眸微微睁大,一层薄薄的水雾迅速弥漫开来,凝结成小小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梳理了一下头顶那撮倔强挺立的紫发,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肯定:“…嗯。和骸大人的…有点像。”

    “……”弗兰感觉自己的苹果头套都快要裂开了,他相当无言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他敏锐地捕捉到旁边阴影里,千种厚重的眼镜片下似乎也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满意”的光芒时,他整个人都轻轻地、无声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