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彼岸花开

    姚十三郎进屋,吕登敏便挥退打扇的丫鬟,小厮见状,识趣地掩上门扉。厚重的木门隔绝外界一切声响,待门再一次被推开,姚十三和吕登敏一同走出。小厮察言观色,姚十三郎神色与来时别无二致,主人面色倒是和缓了许多,眼角眉梢尽是笑纹。

    吕登敏喜形于色:“十三郎慢走,某改日登门拜访——来人,好生送姚爷!”

    当日夜里,一大箱厚礼送进姚府之中。

    吕登敏结了心事,当夜让人从窖里开了两坛陈酿,又吩咐小厮,将其中一坛给十三郎送去。

    人一失了心智便于常人不同,磕磕碰碰也在所难免。

    品着陈酿,美婢在侧,吕登敏不胜酒力,只觉浑身绵软,飘飘欲仙。

    太学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入七月,汴京降了几场大雨,消去数月以来的暑热,将大小街道洗练一新,也带走了数日来笼罩在太学上方的阴霾。

    前些日子,被捕的贾学录在牢内畏罪自杀。太学中官宦子弟不少,消息灵通,不消几日就传遍了太学。

    “据说是一头碰死的,血溅了满墙,好生骇人!诶老闻......吓傻啦?”卫赐绘声绘色讲起听来的传闻,伸出一只手在闻竹眼前晃了晃。

    闻竹回过神来,神色如常:“竟死在牢里,倒出人意料。”

    她似又忽然想到什么,笑着拍了拍卫赐,“对了老卫,明天休沐,嘉惟说打马球的事,你同他们玩去吧,我有点事。”

    见她兴致缺缺,卫赐有些担忧。

    闻竹低声安抚:“鬼市那边有点子琐事,你只管和他们玩去,不用担心。”

    卫赐也不再劝,心中却还有些忧虑。同鬼市那帮人几次打交道下来,大致知晓了那是群什么人。只是情况摆在这,由不得他做选择。

    卫赐虽担忧,终究还是重重点了头。

    这是他们二人的秘密,为母亲,为自己,也为了知交,他须得守住了。

    次日辰初,闻竹已经站在横街上。

    今日阴沉,晨风寒凉。街面上货郎游商一如往常,闻竹拐进一条小巷,脚下的石板路渐渐成了土路,叫卖声才渐渐稀落。

    此处位于汴京南城,蔡河之南,离国子监太学不远,并非中心繁盛之地,人口不丰。巷子里大多是寻常人家。贾学录俸禄不多,在此处赁了一处小院充作居所。

    闻竹一身布衣,作寻常百姓装扮,沉着头赶路,并不引人注意。

    她本意秘密探访贾家,如非必要,还是不要惊动贾夫人母子,特意从屋后的巷子来,直接绕道小院后墙。院子用土墙围着,风吹日晒,受不住风雨侵蚀,她寻了个矮处,见四下无人,当即利落一翻,稳稳落在院内,几乎没发出声响。

    院子并不宽阔,蹲下身腾挪几步,便到了房屋后窗旁。后窗微微支开,闻竹顺着往屋内看去。

    屋中未点灯,前屋门开了一道缝。从她的角度看,贾夫人手里拿了个花绷子,漏夜刺绣劳累,趴在桌案旁睡着了。

    正屋无稚子身影,许是在正屋旁的小耳房中。思及此处,闻竹轻悄地支大窗户,跳进屋中。

    闻竹轻手轻脚地靠近桌案。

    贾夫人睡着,脸朝着另一侧。

    昨夜下雨,一阵凉风裹挟着潮气吹开屋前木门,光亮直射进来,虽不如晴日,勉强使她看清屋内事物。

    凉风吹在面上,一股血腥之气一股脑地灌进鼻腔,她不由得咳了几下。转过头才发现,墙边几个箱笼一一敞着,凌乱不堪,估摸但凡值钱的事物都被搜刮了去。

    闻竹大感不安。据她所知,纪宣请的郎中已来过贾家,又留下不少药材金银。如今看着,钱财自是被洗劫一空,几副药包也被一一挑开,药材散了一地。

    贾夫人依旧静静地伏在桌旁。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颤抖着提步向贾夫人靠近。赫然瞧见夫人背上数个大血洞,目光扫过地面,一滩血已凝固。

    满地殷红,着实骇人!她忙退几步,险些踩到。

    闻竹不住喘息,虽说她幼时曾随母亲逃荒,一路上生死之事见过不少,可那时毕竟还小,记得不算真切。像今日这般亲眼目睹如此惨烈的凶杀现场却是第一次,不免心惊肉跳,浑身战栗。

    闻竹强压下恐惧,说服自己冷静。

    现场好似强盗劫财。

    她摇摇头,即刻否认了这一结论。

    贾家不是富贵人家,这片巷子也非汴京富庶区域,方才在外面看,巷子内其他人家一片祥和。怎生强盗吃力不讨好,偏劫了贾家?

    血液凝固,靠近还能发现,贾夫人手上已经生了尸斑,估计杀手是昨夜里来的。

    闻竹忽地抬头环视四周,背脊发凉,片刻之后,才敢确定凶手已经离去。

    心脏狂跳不止,若是今晨行凶,凶手尚未离开,恐怕她一进屋就没了命!

    外屋一片狼藉,不免让人担忧起内室稚子的情状。

    闻竹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直接走入内室。

    果不其然,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稚子静静躺在床上,被子上大片血迹格外显眼,洇开一朵诡异而妖艳的花,宣示生命的终结。

    杀手狠绝之至,连幼子也不放过。

    整座房屋被死亡之气笼罩,闻竹乍着胆子上前,稚子脸色青白,两只眼睛睁着,依旧留恋世间。

    恐惧自心底生发。惧怕死亡是人的天性,由不得她逃避。

    她别过头不去看他,颤抖着抬手合上稚子的眼睛。接触到皮肤的一刻,彻骨的冷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从未觉自己的感官如此敏锐。

    哗啦——

    不知是否是她草木皆兵,她手上用力的同时,幼童身下的床铺似传来按压纸张的声音。

    那日贾学录疯语忽然浮上心头。

    “‘送客自伤身易老’,闻修之,别忘记你说过什么,就算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她知这是唐人的诗,名为《赠道者》,诗云:“送客自伤身易老,不知何处待先生。”

    全诗云:

    窗中忽有鹤飞声,方士因知道欲成。

    来取图书安枕里,便驱鸡犬向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