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悟 作品

31. 蒹葭苍苍(三)

    祝昭看了眼袁琢,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再说出多余的话来。

    袁琢也不说话,搁下毛笔,起身带着她出了门,有小厮牵着一匹白驹一匹枣红驹,他跃身上了白马,垂首看了她一眼:“骑马去。”

    祝昭看了眼这高头大马,坦诚地实话实说:“我不会。”

    “不会?”袁琢闻声皱眉,没忍住反问了一句。

    祝昭讪讪道:“我会骑驴,不知道马和驴一不一样?”

    “我府中没有驴。”袁琢翻身下马,转头吩咐身后小厮,“去套马车。”

    祝昭冲他笑了笑,袁琢没有理会她。

    深秋时节,渡口的柳树已然褪色,祝昭掀开了车帘准备爬下马车,却见到一只手伸到了她眼前。

    祝昭顺着那只手的手背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侧身而立,鼻梁高挺,左手抬起。

    祝昭眉心一动,微微一笑将手搭上了他的手背,跳下了马车:“谢谢啦!”

    祝昭刚站稳,就见袁琢快速地收回了手,指了指低处:“那。”

    祝昭点了点头踩着有些许湿漉晨雾的青石阶往下走,芦苇丛里的水鸟似乎被惊动,翅膀掠过水面,溅起了一串串冰凉的水珠。

    河岸,败柳,孤棹。

    “四姑娘。”崔协见她来了,先行下了拴在败柳上的乌篷船,向她行了一礼。

    他与往日不同了,身上的长衫并不华贵,就连腰间玉带也成了绦带,祝昭心里突然很不好受,她怔愣了片刻,才向他回礼:“世子。”

    她总觉得他该是风光的,一直风光的,一直得偿所愿的,可今日见到,她内心竟然有些酸涩。

    “如今不是了。”崔协一如既往温和地笑了笑,“往后我就只是崔协。”

    崔协掩饰着眼底的落寞,岔开了话题,他望向身后的一汪水:“四姑娘,我今日是同你道别的,我会沿着潏水水道,一路逆流,直到潇州西山。”

    “西山是潏水源起之地,此间寒泉初涌,汇成浩浩沧浪,经由多地,终成润泽大雍的苍生血脉。”祝昭笑眯眯地说,“你此番归溯鸿蒙之初,可掬西山雪水,濯元安尘垢。”

    崔协眉眼一下子舒展了起来,低头笑了笑,而后道:“对了四姑娘,你的所有话本我都看过,观你笔锋所至,大多在善恶相报,快意恩仇。”

    “好看吗?”祝昭歪头询问。

    “酣畅淋漓。”崔协轻轻挑了挑眉,“崔某虽是文字的门外汉,可觉得四小姐的造诣不该停顿于此。”

    “说说?”祝昭虚心求教。

    “文字大多无用,饥馑难济黎庶,烽燧不抵刀兵,国库空乏不盈。”崔协从善如流。

    祝昭探究地望向他。

    “文字无用,却能让人泪流满面。”崔协直面她的目光,语气郑重,“依我拙见,是文字赋予了人悲悯的能力。”

    “四姑娘笔下生花,更应该雕琢山河草木之灵秀,众生悲欣之微芒,不必独取恩怨作墨。”崔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我希望能听见你震耳欲聋的文字。”

    “是我狭隘了。”祝昭闻言顺着他的提议思考,喃喃道,“却忘了天地何其广袤,忘却了笔墨应当温凉,忘却了人间悲喜才是文章寸寸筋骨。”

    她突然想到了归芜山上那座残破的祠堂,忍不住唏嘘,若是当时能够有人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那位颜氏女将的事迹,不论褒贬,只要记录下来,她就不会被历史忘却。

    崔老先生在回信中告诉她,存在二字,原比真实贵重。

    原先她不理解,但此刻,她幡然醒悟。

    历史的存在,非为存磐石之固,实为存江流之势,比起真伪不辨地存在于后人记忆中,丢失是一种残忍。

    历史的真髓,不在于凿凿言某年某月某日,而在于后世抚卷时,恍见古人灯下捉刀、汗青泣血的精神往来。

    尘埃百年后的某一日,仍会有人读着百年前某一日某一人所写的诗词歌赋,抑或是书信奏疏,再或是话本日录,吹乱过百年前书页的风也将会吹向他们,落下在书卷墨字上的日光也将会照向他们。

    而这些风啊,光啊,仍能迷了后世这位历史游荡者的眼。

    崔老先生说,若必苛求史如明镜无尘,则三代以下无可观之史。

    存在之重,恰似泰山虽被云雾遮掩,仍使鲁人知所跪拜,史者,民族心魂之香火也,纵有青烟缭绕,亦胜于冷灰死寂。

    纵使墨污其面,血痕终在竹帛。

    若全然抹煞,譬如掘坟曝骨,使忠魂无冢可依。

    误解尚存辩诬之隙,泯灭则断薪火之途。

    祝昭突然极轻地笑了声,再度低头自语道:“史笔如刀,不斩肉身斩春秋。”

    正史可篡,存在即种,纵埋三尺冻土,遇春便发。

    “什么?”崔协没太听清她在说什么。

    祝昭定了定神,摇了摇头,真诚道:“崔公子,我受教了。”

    崔协也笑了一声:“圣贤书四姑娘读得比我多,道理自然也比我想得通透,非知道之艰,行之为艰。”

    “你还会回来吧?”祝昭忽然问道。

    “大抵不会了,出京一直是我所愿,回首人生二十年,恍如隔世。”崔协笑着摇了摇头,“旧事不堪寻访,等闲休戚皆空,这元安呐,不适合我。”

    “那你往后可就过上了我最向往的生活了。”祝昭面上泛起了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