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战后

    谢徵玄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有血丝,深处映着灯火微弱的光点,却像蒙了一层坚硬的壳,隔绝着所有情绪。

    他看着江月见,只是沉默着。过了片刻,他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开口:

    “习惯了。”

    他动了一下,桶里的水哗啦响了一声,带着伤口牵扯的轻微抽气声。

    “不碍事。”他试图扯一下嘴角,做出个笑的表情,但那弧线太短促太勉强,令她无法捕捉。

    “习惯?”江月见声音颤了颤。

    “这也能习惯?你也是个活人,血肉长的。”她吸着鼻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上来,模糊了眼前那狰狞的伤痕和谢徵玄异常平静的脸。

    她抢过布巾,用力拧干,带着滚烫的温度,却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翻开的皮肉,擦拭氤氲的鲜血,动作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

    谢徵玄的身体在她的擦拭下微微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是再次沉默。

    屋子里只剩下水波晃动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久到江月见把那片布满旧伤的宽厚脊背擦得发红,她几乎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水面才传来低沉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

    “看着那些人……被石头砸烂,被马踏扁……一个个嚎着,爬着……最后挤在城门洞下……那声音……”

    他顿了顿,水轻轻晃动着。

    “每次赢了……都这样。”

    他的手慢慢从水下抬起,掌心向上摊开在烛光下,指缝里还残留着洗刷不尽的暗红色血泥。

    江月见的手停住了,拿着湿透温热的布巾,就那么顿在他身后。那股浓烈的腥气似乎更重了,她嗓子眼发堵。

    “可你不打他们,他们就要来打我们,抢我们的粮食,抢我们的城池,掳我们的女人孩子。”

    江月见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疲惫却清晰的力量。

    “骠骑将军戍守边关二十余年,为的是什么,你忘了?”

    她没有哭腔了,喉间只堵着沉甸甸的苦涩。

    看到他伤口的第一眼,她就忍不住想,在边关的那么些年,父兄身上该有多少伤,又流过多少血啊。

    “你想护着的人,护住了。这不是罪过。”她说。

    谢徵玄没回头,垂着头,看着水面。

    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缕缕稀释的血丝,水滴从他低垂的睫毛、鼻尖滚落,砸在水面上,晕开小小的涟漪。

    “我知道。道理都明白。”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响起,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挥之不去的淤塞感。

    “就是……有点过不去。”

    他抬起湿手,用力搓了把脸,像是在擦去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声音低哑下去。

    “血腥味……洗不干净,一直在……还有……踩烂的内脏那种气味……难闻么?阿初,你闻得到么?”

    布巾掉进水里,溅起一小片水花。江月见绕过木桶,走到他正面,没有任何犹豫,就那么隔着桶蹲下身,让自己平视着他低垂的眼睛。

    她也看到了他身上那些更深的伤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臭,臭得很!”

    江月见毫不回避,眼神坦坦荡荡地看进他眼底深处。

    “再臭,也是因为你把他们打趴下了,赶跑了!你才闻得到这臭味。不然……就是我们的人……或者是你……趴在那泥地里发臭!”

    她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些可怕的伤,而是用力握住他搁在桶沿、指节紧绷的湿漉漉的大手。

    “明天天一亮,太阳一照,风一吹,这气味就会慢慢淡了。只要活着,总能散。人活着,得往前看。”

    谢徵玄任由自己的手被她紧紧攥着,湿冷的手指触碰到她温暖的手心。

    他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月见。

    火光跳跃在她焦急却无比清亮的眸子里。那眼神里有心疼,有担忧,有坚韧,还有一种他久违的、只属于人间的温暖烟火气——那是活着的感觉。

    他冰冷坚硬的眼神外壳,在那双眼睛里,似乎在一点点碎裂开缝隙。

    他盯着她看,看了很久。屋子里的血腥气好像真的没那么冲了,被皂角的草木清气和她身上那点干净温暖的气息压下去一些。

    过了半晌,他那只被她攥着的手,极其轻微、极其僵硬地蜷缩了一下,一个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反过来轻轻勾住了她温热的手指。

    桶里浑浊的水,在无人搅动时,正一点点慢慢沉淀,水面渐渐浮起一层清透。

    “嗯。活着。”

    谢徵玄的声音依旧很哑,但不再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而是带着点尘埃落定的空旷感。

    “我饿了。”他说。

    江月见立刻松开手站起来,因为蹲久了膝盖有点发麻,她扶了下桶沿才站稳:“我去给你找吃的!”她说着就要转身往屋外跑。

    “等等。”谢徵玄叫住她。

    江月见停住,回头看他。

    谢徵玄看着她沾了灰和湿气的裙摆,还有不小心蹭在脸上的一点血污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