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梦境

    谢徵玄直奔嘉陵关而去,隐匿身份,拜入了江家军。

    那年他十七。

    起初,只是分在步兵营,小打小闹,不值一提。

    后来有一战,嘉陵关遭匈奴突袭,凶险异常。点兵时,江颀风言明此战险恶,恐有去无回。除非家中无妻无子,且非独生子,才可出征,他只无言出列。

    那战很是惨烈,几乎难分胜负,他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杀到血流不止,染成血人时,才发现敌军都像看阎罗王一样看着他。

    但还不够,他冲入敌军,欲取那头目首级。

    生死之局,只看谁不顾生死。

    他赢了,砍下了那人脑袋。可他也被刺中一刀,贯穿胸肺,无力逃脱。

    性命垂危之际,江颀风疾驰纵马闯入,将他捞上马去,单枪匹马杀出敌营,笑问他:“你小子,过了今天不打算过明天吗?”

    他在马上啐出一口血沫,说:“那你小子,杀的有我多吗?”

    江颀风稀奇极了,将他引见给骠骑将军江河,要编入亲兵营。

    然而,江颀风年少,江河却是纵横官场多年,怎会不识先帝最爱宠的皇四子。

    江河将江颀风打了个落花流水,斥道:“人伤得这么重,江颀风,你自裁去吧!”

    江颀风捂着被藤条甩出无数条血痕的后背,满营帐乱窜,大声反问:“上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能全须全尾的下来?他是皇子,他就有特权吗!”

    谢徵玄那时才知道,原来江颀风早就认出了他,可从没把他当皇子对待过。

    央不住谢徵玄一番请求,三人协定,让他秘密在军中历练,只是彼时先帝找他急得快要死了,江河必须将他的下落上报给朝廷。

    他默许了,去信一封,要求在军中历练三年,权当为母妃守孝。

    因为京城太肮脏,皇城太险恶,他不愿在那种地方为母妃尽孝。

    其后三年,征战无数,江河和江颀风再没有把他当皇子般对待,最多只是在他受伤时,亲自来为他上药。

    “那时总在几处关隘间奔走,哪里有仗打,就去哪里。受的伤多了,也知道什么草药能治病了。”

    山风卷起腥气,江月见昏昏沉沉,忽冷忽热,意识不清,许多细枝末节只是化作一团雪雾倏然飘走。

    她提不起丝毫力气,混沌的脑子也无法串联起整个故事,可她唯一确定的是谢徵玄和父兄无冤无仇。

    她气若游丝,执着地追问:“那殿下,为什么……请命追捕江颀风?殿下到底……会不会将他捉拿归案?”

    谢徵玄默然,短刀刮过石壁,发出尖利刺耳的嘶鸣。

    “大黎有律法,叛国者,当满门抄斩。”

    江月见蜷缩的身体陡然绷直,她呢喃着要挣脱他的背负,可力气太小,无济于事。

    月光将他们挣扎晃动的影子揉在一处,她忽然轻咳一声,谢徵玄下意识侧身挡住风口。

    “可我谢徵玄,是个认亲不认理的人。”

    雪粒扑在睫上凝成霜。

    京城冬至的雪那样大,他自蜀地千里奔袭,却也只来得及为将军府收敛尸骨。这样的事,他绝不容许再次发生。

    江月见忽然急速跳动的心脏像鹿蹄般捶打他的后背,少女的抽噎声混杂在呜咽的风中,叫人难以分辨。

    谢徵玄冷硬地顿在原地,声音又涩又哑。

    “我会找到他,放你们走。”

    他知道,她喜欢江颀风,不然不会如此紧要他。

    “太好了。”江月见抽噎了几声,细碎的小声呢喃被吹散在风中——“我就知道,殿下是好人……”

    他没有听见。

    *

    夜雾笼罩,山洞中篝火汩汩燃烧,江月见被簇拥在狐毛大氅里,于睡梦中嘤咛。

    梦中,京城将军府的灯笼总是高高挂起,彻夜长燃。

    母亲说,她怕哪日父兄归家,见不到光,心中不安定。

    江月见就问:“他们回不了家,我们难道不能去找他们吗?”

    于是十二岁那年,她也曾和母亲轻装简行,在嘉陵关的冬夜忽然闯进他们的营帐。

    父亲惊起,下意识遮掩腹部伤口。兄长大跳,摔碎手中酒碗。

    母亲笑着走上前,却是狠狠揪住了兄长的耳朵,“好啊你,风儿,学会喝酒了是吧?”

    “疼疼疼,娘,疼啊……”

    父亲大笑着将她抱在怀中转圈。

    “月儿长高了。阿素,你辛苦了。”

    母亲却瞪他一眼,转头不予理睬,气着气着,自己却哭了。

    “你怎么又受伤了!”

    父亲将她放下,忙不迭去哄母亲。

    “阿素,不要哭,不许哭。好了好了,我错了。”

    兄长在一旁上蹿下跳,“娘,你看看我,我也受伤了!”

    “什么?哪儿,快给为娘看看。”

    “这里。”江颀风指着心口,说:“娘打我,我心都伤了。”

    母亲又拧他耳朵,江颀风便躲在她身后躲闪。

    “小月,你太矮了,都挡不住我,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只是一味傻笑。

    温和的晚风吹开帐帘,边关雪野粗粝的寒扑进来,她眼角忽然掠过银鳞软甲与雪的反光。

    抬眸望去,帐外人一身军甲,墨发高束,眉如墨画,俊逸脸庞仿若精雕玉琢的和田美玉。他阔步行过,反手抹去脸颊血渍,碎发沾着凝血的发梢随风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