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朱旧局 作品

3. 覆雪夜

    殿内乐声未绝,华灯满堂。

    蹲在地上的华服少女一手托腮,广袖顺着垂下,露出半截皓白玉臂。

    伏地男子纹丝未动,许久,才答道:“仪华公主殿下,那件事俱是草民一人之过,望殿下降罪。”

    他的声音一如那股幽幽檀香,清冽干净。

    曼姝倒有些意外,只是觉得身形气韵有些似曾相识,加上这股檀香气息,才令她想起这么个人。

    若非前些时日裴栀提及过的,她大抵也是记不得的。

    当真是他。

    少女眉间微蹙,心头忽地燃了火种,不耐之感腾升。须臾,她明白过来这股恼火从何而来。

    适才她那般说,原是希冀瞧见此人慌乱无措之态,却不想他如此不卑不亢。

    此人宁可假死也不愿做她的男宠,委实可恶。

    现下见了她,竟也无知无畏。

    简直……罪加一等。

    “阿栀。”曼姝慢悠悠站起。

    裴栀忙不迭地赶来跪下,“殿下,有何吩咐?”

    “本宫说过此人你随意处置,何故又让他出现在本宫眼前?”曼姝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栀。

    “殿下,是阿栀之过。”裴栀叩首,“那日您吩咐阿栀可随意处置此人。故阿栀将他安置在这山庄学些歌舞,日后好让他同僧祇奴、菩萨蛮们供人消遣……是阿栀未嘱咐下头的人,不该让此人献舞。”

    曼姝闻言,眸中闪过些许疲乏。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裴栀做事素来慎终如始,怎会疏忽至此。

    不过很多事她并不想追究。

    “你且起吧。”曼姝目光扫过裴栀,“今后不必再做这些多余的事。”言罢,她又抬步朝堂厅正门走去。

    乐声骤停,几名僧祇奴亦跪下,满堂伏首。

    嘈杂热闹的堂厅一时只能听见少女步履声。立于门口的金乔见状,从容地取来一双云丝攒珠绣履。

    她堪堪跪下,欲帮公主穿鞋。

    曼姝却蓦地止步,她回头看向那白袍男子。不知何时,他已不再伏地,而是笔直地跪着。

    “本宫何时允你起了。”

    少女声音不大,也听不出恼意。可却令整个堂厅陷入肃穆,好似黑云压城。

    不待那人开口,裴栀抢先对家仆吩咐道:“他对公主不敬,拖下去,杖责五十。”

    曼姝闻言,目光锁着那白色身影,魁星面具之下喜怒哀惧无法知晓,清瘦的身子也未动一下,还真像尊泥菩萨。

    “你,来给本宫穿鞋。”曼姝忽而出声。

    熠熠灯辉下,男子肩膀几不可见地颤动。

    “还愣着做什么,公主殿下唤你!”裴栀低声斥道。

    男子沉静须臾,才徐徐站起。

    曼姝莫名感觉到满意,她注视着男子再度在自己身前跪下,绣履在他手中似乎变小了些许。

    原来这般清癯的男子,手也比一般女子大很多。

    她抬足,男子显然并未服侍人穿过鞋,他有些迟疑地握住少女脚腕,另一手执履,生疏地替她穿上。

    接着另一只……

    曼姝算得上配合地穿好绣履,她本想趁此好好为难他一番,好令他悔不当初,最好主动求着要侍奉自己。

    可他刚刚似乎怕了,给她穿鞋比拖出去杖打还要教人惶恐?这感觉莫名令曼姝感到一阵快意。

    思及至此,她光容鉴物的脸上漾开愉悦笑意:“起来,送本宫回房。”

    ……

    不知是何时下的雪,回廊青石边沿已覆了层薄薄的白,无骨灯火光幽幽,廊外飞絮漫天,假山、松柏、碎石小径皆是银装素裹。

    锦衣华服的少女手捧暖炉,不疾不徐地踱步。银色吉光裘隐约似有光,衬得她肌白若脂,艳绝无双。

    而其身后紧随一名白衣男子,面覆魁星面具,乍观之,怒目獠牙,委实骇人。然而其仪态出尘,神仪明秀。让其透出几许鬼魅的异常。

    雪夜寒凉磋磨入骨,前头带路的婢女冷得直哆嗦。走过一个转角,婢女在荧火辉煌的雅致院子前停下,“恭请殿下。”

    院内站了十数余宫人,皆是今日冬狩曼姝所带随行之人,他们早就来此备下殿下素日惯用之物。

    金乔随曼姝进了厢房,服侍着公主宽衣解带。正欲退下,可又想到什么,禀道,“殿下,那个……魁星爷还在院里,奴婢唤他进来?”

    她记得公主只道让那人跟来,并未言明其他。可那意思又再明显不过……总之公主脾性经常难以捉摸,还是直接问清楚的好。

    “不然本宫是叫他来淋雪的?”曼姝侧卧在榻,她真的有些乏了。

    金乔沉默一阵,硬着头皮开口,“可陛下那边若知道此事……”

    “本宫还不能做主一朝风花雪月?”

    ……

    曼姝阖上了眸子等待。她听见房门“吱呀”被关上,一阵极为缓慢的步履声夹杂靡靡铃音,由远及近,忽觉榻边涌来一袭淡薄凉意。

    睁眼,房内未点一息星火,仅有朦胧月色入室。

    青面獠牙的面孔低垂,正跪在榻边。他发上、面具、衣衫皆覆了层雪花,整个人都浸满雪夜沧寒。

    “殿下。”

    闻言,曼姝笑了笑,她朝榻边挪动些许,“还戴着面具做什么。”

    面前这魁星爷静默良久,才抬手解下面具。

    菱花窗外月光倾洒,男子眉似墨染,目若寒玉,俊美无俦。此刻连发上霜雪也变得璀璨生晕,好似装着美玉的椟被打开,连朴素的椟也登时变得华贵。

    榻上少女凝视着他,笑意愈浓:“你果然生得好。”

    说着她支撑胳膊起身,行云流水般地跪坐在地,环住男子脖颈。霎时凉意沁身,隔着极薄的绢裳,她臂膀也沾染到点点雪花,冰冷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