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非台 作品

15. 90年代(第2页)

    那买的一手拿货,那卖的一手拿钱,塞到腰上系的鼓鼓的挎包里。

    两下都笑呵呵地。

    “行,我下次再来。”

    “哎,姐,您慢走啊,俺家总来新货,常来瞅瞅!”

    等到傍晚上了,要收摊子了。旁边那些个柜台的人问道:

    “哎,你家今天这家伙生意好啊,买衣裳都打起来了!”

    那卖的,嘴上的口红到这时候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只剩着唇边上那一圈,带着点颜色,说道:

    “嗨,其实那衣裳还真没多少钱进的,批发的去年的存货,我看颜色不咋亮堂,没敢进多,就进那么一件,没曾想给我整这么一出!”

    说完话,她就吐着唾沫星子在手指头上,从包里翻出厚厚一摞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数上了。

    做买卖这东西怪,你卖的不好吧,没人同情你,还得时时压着你;你卖的好吧,惹人恨,但是谁也不敢把你怎么着,还得时刻抬举着你。

    所以,到头来,大家还是都喜欢那卖的好的。

    相比那二三四层的热闹,百货的一层要冷清得多,一层都是卖鞋的,各种鞋,拖鞋、布鞋、胶鞋、皮鞋……

    鞋只要是不坏,基本上是用不着总买的。

    这些个鞋摊子,大家都像是约好了似的,卖拖鞋的就只卖拖鞋,卖胶鞋的也绝对不会卖布鞋,卖皮鞋的更不会摆几双布鞋卖,一个柜台一个柜台的挨着,进去买鞋的人,目标明确,卖鞋的也不用多费口舌。

    这里面的皮鞋柜台上,就有一家专门卖金光耀家鞋的,卖皮鞋的摊位大概有七八家,但是金光耀只给其中一家供货,这是有讲究的,就像找对象,人家俩看上眼了,别人若是在旁边“眉来眼去”的,那是有损形象的,对谁都不好。

    所以,金光耀家的鞋卖的再好,旁边那几家皮鞋摊子就是干瞅着,也不能上人家金光耀家去要货去,就是去要,金光耀也不能给;

    反过来,给金光耀卖鞋的这家鞋摊子,老板脾气不咋好,招揽不住回头客,卖的不咋好,那金光耀只能自认倒霉,眼瞅着自己家的鞋搁那落灰,也不能去找下家。

    当然了,也有两下同时看不上的,就像俩人处着对象,处着处着,发现两下不合适,那一拍两散,各找下家。

    总之,只要有一方没撂话,另一方要是二上找了别家,那是要招致一顿骂的,被扣上这“不讲信誉”的帽子,生意就没法做了。

    金光耀是严格遵守着这约定的,但是他的五弟,猴精猴精的,可是不管这套的。就像小时候,喜欢跟在几个哥哥后面跑一样,他做生意就一个原则,跟着二哥屁股后边,准没错。

    常卖金光耀鞋的这家摊主老板,五十多岁了,头发早早白了,大家都管他叫老严头。从这百货建起来,他就在这一楼卖鞋了,人中规中矩的,不苟言笑,鞋摆的齐刷刷的,一尘不染的,鞋头全都透着亮的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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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进货,从来都是自己亲自去看,一双双都得过得了他的眼,他才摆在摊子上卖,一双卖得一双的钱,一点儿不带差的。

    金光耀的鞋厂,他是自己找去的,把鞋厂里里外外全都探访了一遍,又眼瞅着粘鞋底儿的工人,把鞋粘得牢牢靠靠的,才到仓库,从鞋盒里拿出一双鞋,左瞅右瞅。

    任金光耀在旁边咋介绍,他就是一句话不说。

    等到临走了,他也不多拿货,只拎了三双鞋走了。

    金光耀跟白小双说:

    “嗨,这是个难搞的主儿,我咋介绍,人家都不动心!”

    但是第三天,老严又来了,直接跟金光耀说,以后他家的鞋,矿上他包了!

    就这么的,金光耀家的鞋在矿上渐渐打开了知名度。

    金光耀平时去别的村镇推销,总是带着金老五,老五家的鞋也渐渐打开了销路。但是他没想到,金老五却不知足,盯上了老严头他的“老相好”。

    金老五在矿上百货本来也有一家长驻摊位,但是两下不怎么价格没谈拢,后来谈崩了。其实老严头的摊位,他也早就看好了,在那些个皮鞋摊位里,属他家卖的最好,但是奈何二哥早就先入为主了,他只得退而求其次,本来心里就压着火儿,谈崩了就谈崩了,他也没低三下四去求去。

    具体内里,金光耀并不知晓,只记得,老严头有一天到了他的鞋厂,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

    “老二啊,这买卖是买卖,兄弟是兄弟,可别整混了,你没听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么?”

    金光耀一脸懵,问道:

    “老严大哥,咋回事啊?”

    他欲言又止,等了半天才说道:

    “我也不说啥事儿了,就是跟你说啊,商人商人,无奸不商,但是这个‘奸’字儿,也分个高低,就跟这人似的,一个娘胎儿出来的,还不一边儿齐呢?老二你这个人是个合格的商人,要不我也不能跟你合作这么多年,就是有的时候不能感情用事,做好自己的买卖是你的本分,至于你兄弟鞋厂开得咋样,那是你爹该管的事儿,你这个当哥哥的,别管的太多了!”

    ……

    金光耀晚上躺炕上,跟白小双合计,老严从来都是不爱多说一句话的人,背后嚼舌根子这种事儿,更是跟他绝缘,咋今天这话说得,影影乎乎的?

    俩人合计来合计去,老三两口子懒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可能主动跑去推销鞋去;老大两口子,从来都是玲子主外,出去跑,也不太可能。

    思来想去,只有那个老五了,他平时在家干活跟自个媳妇都藏奸,虽说金光耀对他一直都不错,但是他可不是个懂得感恩的人。

    金光耀到现在都还记得,小时候丢的那枚珍贵的鸡蛋。金家落败之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别说是野菜汤喝到吐,就是树皮他都啃过。

    那天早上,他饿着肚子从炕上爬起来,刚走到窗根底下,他娘金老太突然从围裙下边,掏出来一个煮熟的鸡蛋塞到金光耀手里。

    金老太趴着他耳边悄声说:

    “老二,今天你生日,找个地方偷摸吃了去吧!”

    金光耀当时激动地,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

    等到他跑出老远,跑到大野地里,用黑乎乎的手掌心托着那枚粉嘟嘟的鸡蛋时,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了,啪嗒啪嗒地,成串的泪珠落在黑土地上,印出一个个泥窝。

    家里七个孩子,老大要去水泥厂干活,啥吃的都得可着老大来,就是剩下的,还得给弟弟妹妹吃,他这上不上下不下的,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记得有一次,村里人家办白事儿,他和一帮半大小子们疯玩,打弹弓子、上树、玩藏猫猫……

    为了不让别人找到,他和另一个孩子胆子大,躲到棺材里去了。那里面黑了咕咚的,再加上他也玩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那跟着他一起躲着的孩子,也没叫他,早就跑出去,回家去了。

    金光耀是一早上,被办白事儿那家人给叫醒的,他们要把死者放到棺材里出殡,打开一看,发现有个孩子,刚开始吓了一跳。

    金光耀哪懂那些个,跳出来,撒丫子就往家跑,等到了家,一家子正在吃早饭,谁也不知道他昨晚上一宿没回家的事儿,还以为他刚上完茅厕回来。

    所以,如今这个专属于他的鸡蛋,此刻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颗钻石一样珍贵。

    虽然他此刻肚子饿得别说能一口就给它吞了,就是再来十个鸡蛋,他都能一口气造了,但是他咽了咽口水,愣是忍着没吃。

    金光耀把鸡蛋揣在裤兜里,回家拿起水瓢灌了一肚子水,把肚子喝得鼓鼓的。好不容易捱到晚上,他手里握着那枚鸡蛋就睡着了。

    但是一早上,他发现他搂着睡觉的鸡蛋不翼而飞了,他把破被子抖落得棉花到处飞,也没找到他的鸡蛋。

    可是,他还不敢大声张扬,毕竟这事儿只有他和他娘知道,他含着眼泪,又把炕上炕下,全都翻着找了一遍,也没看到鸡蛋的影儿。

    等到下晚上,放学了,他把三个弟弟的黄布包一顿翻,才在老五破糟糟的包底下,发现一片鸡蛋碎片。

    等到他把老五揪在墙角质问的时候,老五含着眼泪说道:

    “哥,我也不知道是你的啊,一早上我在脚跟底下发现的!”

    “我昨天生日,你知不知道……”

    金光耀咬着牙,逼出“生日”这两个字,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

    对于他来说,那不仅仅是个鸡蛋,那是比钻石都珍贵的东西。

    “我不知道哥,我实在太饿了,二哥……”

    老五呜呜地哭了起来。

    金光耀抬到半道儿的手,又慢慢放下了,也不知道咋了,弟弟妹妹一管他叫“二哥”,他那心就跟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拧巴着难受。

    他看着又瘦又小的老五,尖嘴猴腮的,虽然他是最小的儿子,可却不咋受爹妈的待见,倒是他这个二哥没事儿总带着他,有时候他回来晚了,还是他偷摸地给他留半拉窝头。

    他明知道,那鸡蛋握在他手心里,不掰开是拿不走的,但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咋也不能狠心到,因为弟弟偷吃了他的鸡蛋,就把他揍一顿。

    再说就别说是偷,就是当着面的管他要,他也是要给的。

    所以,老五啥样人儿,金光耀心里最清楚了。可老严头这事儿,就像小时候偷他鸡蛋似的,就是找过去了,他也抬不起来那手,张不开那嘴。

    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等到下次金光耀出去跑业务,老五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这个当二哥的,还不是得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