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蛇传【三】
“温家的人……”顾江有些吃惊,“他们用蛇吓过你?”
温玉点点头,随意道:“小时候便是如此,不过是两位兄长,看我不顺眼罢了,谁知从哪里找的蛇来吓我。”她说这话时眼眸低垂,看神情似乎早已习惯,“说来还不知顾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一时她又转了话题。
话已至此,顾江也不便继续追问下去,笑吟吟道:“今夜十五,想邀阿玉月下共饮,可愿赴约?”
他说得诚恳,谁知温玉一愣,满含歉意道:“实不相瞒,我这一院子的活儿还未做完……”
不待她说完,顾江折扇已抵在她唇边,轻声道:“所以其实,阿玉是愿意共我对饮——只要做完这些事。那我给你打下手,咱们早些忙完早些喝酒去。”不由分说就挽起衣袖,等着温玉发落。
温玉略有些无奈,可对上顾江明亮眼眸,那其中的期待倒也不假,鬼使神差下便同意留他帮忙。
本以为这位顾公子怎么说也是富贵人家,这些活计恐怕对他来说有些困难,岂料温玉教过一遍后,他倒是上手很快。
只见顾江坐在窄小的木凳上,衣袖高挽,倒是洗得勤勤恳恳。于是温玉拉过另一小凳,坐至他身边,也洗了起来。
此一刻算不上闲暇时光,但温玉却颇觉自在,却安静不了片刻,就听顾江问她:“阿玉,说来有些冒昧,但我仍想知道,你究竟缘何流落至此?”话说完连手中的活儿也停下,难过又不解地看着她。
静了半晌,温玉笑了笑,并未接话。
如此这番,顾江倒是颇感愧疚,忙道歉:“我并非有意……”
自他渡劫以来,受天雷重创,躲进深山老林之中,早已远离尘世许久,偌大人间星霜荏苒,朝代更迭,顾家也不知所踪,他打听了许多事情,还险些丢了性命,才知道如今北梁的皇城,便是前朝顾家的故土。本想过来看看顾家旧址,寻找恩人的下落,却被告知顾家早已家世衰败了,现今皇城中做主的是温家——或者说应当是温老太爷还在世时的温家。
自温故逝世,温家传入温泽手中,便算是衰败了。父辈以血汗挣回来的家业叫他与狐朋狗友相会时全部挥霍一空。人言常道“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可叹温家不过才传了一代人,就面临着覆灭的下场。
温家老爷更是绝非良善之辈,听闻他府上有个女儿,不问缘由便被他亲手卖进红香院。旁人问来只道是命中有劫,挡了温家财路。
听到那小二哥讲到这里时,顾江恍然心惊,仿佛福至心灵,他总觉得那个温家女儿会有他要找的人的线索。于是他走出绮思楼,去寻找那个温家的女儿,温玉。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繁华世间,往前的岁月虽已通灵智,但也始终活在山野之中,除了历劫那次为免误伤山间生灵,他挣扎着逃出待了许久的山,最终支撑不住卧伏在那片荒郊旷野。
后来他化作人形,学着那些凡人用两条腿走路,学着他们斯文地进食,可他始终学不会一样东西——他似乎从来都不会说话。
并非无法开口,而是不明白人与人之间言语上的交流。
那对他来说,并非易事。
但他心中明白,倘若恶言相向,总有人会受到伤害。那种滋味,他尝过,虽一知半解,但终究是不舒坦。
所以小心翼翼瞧着温玉,这次是他讲错了话,不该如此。
岂料温玉不过莞尔,甚至反问他,“说来温家这点事早都闹的全城皆知,怎么你会不知?”
“是了,你并非皇城人,我倒忘了。”她才问完便反应过来,于是笑着同顾江娓娓道来,“不过是天灾**,百口莫辩。”
“阿玉……”顾江望着她眼底隐隐开裂的笑意,不免心疼。
一向从未纠正在意过顾江这样亲近的称呼,但如今,温玉望向他眼底,同他解释道:“我记得小时候,我娘就是这么唤我的……”
“我八岁那年,我娘因咳疾离世。说来可笑,我爹……爱我娘入骨,却听信主母一面之词,认定是我克死我娘,便对我不闻不问,主母早就因着我爹宠妾灭妻憎恨我娘,又怎会施恩于我?父母尚且如此,更遑论二位兄长,也只我三姐姐偶尔垂怜。最终还是祖父怜惜,教习于我,儿时那些课业才算不枉。”温玉淡淡陈述着那段灰暗过往,眼底并无波澜,仿佛话中提到的人并非是她,只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故事。
顾江不禁问她:“这些事,你都同旁人讲过吗?”自己不过是她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只在方才出手相助过一回,其实温玉没理由同他讲这么仔细。他只怕,从前有人也这么问过,而温玉则被迫一次又一次讲述着这样痛苦的经历。
谁承想温玉只道:“哪里用我去讲,只恐我被卖进红香院那日起,街头巷尾早都传遍了。绮思楼的说书先生都不知编出多少套说辞哄骗你们这些……”说着她抬眼看向顾江,仗着顾江隔着面纱看不清,唇边笑意愈发张扬,“外地来的客人。”
“阿玉,实在抱歉,关于你的事,我曾在酒楼中听过一些。”顾江斟酌着语气,他忧心温玉误会了他,把他同那些看笑话的人混为一谈。
温玉会心一笑,告诉他:“无妨,不过是些往事,你若不知也不会前来寻我了。”顿了顿才道,“总之那以后我在温家颇为难堪。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十四岁那年……”她突然就讲不下去,提到祖父,那痛苦还是蔓延开来。
有时她也总奇怪,为何连娘亲面容都快记不清楚,有意或无意提及,心底都不再隐隐作痛,反是祖父,提起来总难开口。
也许是十四岁时能记得太多东西了,往事、情感,太多太多。温玉安静地想。
深深叹息,重又提起,“十四岁那年,祖父寿终正寝,主母更是一口咬定我命数太硬,克亲不说,会挡了温家财路。”
顾江静静看着温玉侧脸,听她无力笑道:“这下父亲哪里还坐得住,当即要赶我出门,还是三姐姐好说歹说劝住父亲,总要让我尽孝才是。这才留我继续在温家苟延残喘。可惜才过十五没多久,二位兄长便联合牙婆要将我卖掉。若非父亲主母暗中授意,谁又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