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刽子手(第2页)
她接了杯水放在一旁,思考要从哪里开始。
想了想问方柔,“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吃饭,我接了家里的电话吗?”
“记得。”方柔点头,“你说你爷爷生病了,然后你立刻买了机票走了。”
戚潇垂下眼“嗯”了一声。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从接到姨妈电话,听到爷爷突然昏迷,现在已经转到北盛省会,滨京的市二医院开始,戚潇大脑就开始空白。
她想问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又想问现在什么情况,可她甚至没有时间,只能第一时间买机票,再赶回去。
她一路惴惴不安,既怪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么远读书,又怪自己怎么没想到早点打个电话,就能早点发现。
等到了滨京已是凌晨,病危通知书下了两道,爷爷还在手术室。
姨妈眼睛红肿,却安慰她不要急。
事情是早上发生的,一开始爷爷只是有些不舒服呕吐,还以为是吃坏了肚子,直到中午突然昏迷抽搐,再后面就是120拉到了这里。
医院已经做了造影检查,说要么赶紧手术,有70%成功率,要么保守治疗,人可能会慢慢痴呆,越来越恶化。
一边是不知结局的快刀,一边是钝刀磨肉。
姨妈选了前者。
“我不信我们家的运气就这么差。”她眼底发狠,“就算要守恒,那也该好起来了。”
真到了面临选择的时候,戚潇才发现,数学的概率在此刻一点作用都没有。
只要不是100%,剩下的都没有差别。
那天凌晨,她把所有能想到的神明求了个遍。
许下了不知道多少个捐款的大话。
后来她还愿都还了好久。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许愿。
爷爷手术成功,她无疑是开心的,哪怕手术做完好几个小时,他还没睁开眼睛,仍昏迷在床上。
医生说手术状况良好,只是大脑压迫神经受损,可能暂时没办法控制情绪和语言,人也不会很清醒理智,需要家属精心照料,慢慢陪伴也会好起来。
姨妈熬了好久再也受不住,决定好好休息一晚。
戚潇让她放心,她会好好陪护。
晚上十点过,灯还没关,戚潇在陪护床上蜷缩好一会,突然听见悉悉索索的动静。
她猛地抬头,看到爷爷的手指在轻刮床栏。
“爷爷,你醒了?”
戚潇一骨碌起身,蹲在床前,两眼亮晶晶的,里面全是激动。
戚爷爷费劲看了她一眼:“……虹虹。”
戚潇愣了一下,意识到爷爷把她认成了妈妈。
她和妈妈眉眼自然是有些相像的,现在爷爷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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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错也是正常。
她先敲了铃叫护士过来,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放下了心。
姨妈今晚难得休息,她打算明天再告诉她,爷爷醒来了的好消息。
想到医生说爷爷可能会说胡话和陈年旧事,戚潇轻轻笑了笑,也没离开,搬了个椅子坐旁边,有些期待爷爷还能说什么。
她很少问爷爷奶奶关于她妈妈的事,怕勾起他们伤心,所以每次他们难得提起的时候,她都很感兴趣地坐在一边听。
今晚也是如此。
一开始是些零碎的絮叨,类似“虹虹不准欺负姐姐”、“虹虹你就是个犟种”、“我们虹虹长得真漂亮”。
戚潇有些惊讶,她对妈妈的印象一直是温柔爱笑的,原来在爷爷眼里,竟然有时候像个捣蛋大王一样吗?
她在一旁偷偷笑,这段时间的疲惫都散了不少。
直到后来,爷爷的声音渐低,如同梦呓。
“虹虹,爸爸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
“我把你的孩子养大了,她不怎么像你……比你听话多了。”
“你妈说生日和忌日不能在同一天……”
“我们把潇潇的生日改到了春分,你如果去看她,别记错了。”
“再等等爸爸,我快要来见你了。”
“……”
床畔边,戚潇血液恍若冻结。
从那句“生日和忌日不能在同一天”开始,她四肢就开始僵硬。
过往的蛛丝马迹编织成网,悄无声息朝她罩来。
戚潇被缚住手脚困在中央,大脑却变得异常活跃,想起了更多以前没注意的事。
厨房的转角,奶奶笑着应她:“是,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潇潇已经在妈妈肚子里了。”
说完后,奶奶随手摸了一下湿润的眼角,浑不在意,“刚刚被烟熏到眼睛了,这柴火太呛人咯。”
那时的戚潇满心欢喜,沉浸在自己和妈妈的唯一合照之中,并没想太多。
毕竟那张照片是96年8月,距离她出生只差五个月,怎么算妈妈都已经怀孕了。
可如果,如果……
她不是二月出生的呢。
戚潇仓惶想寻找更多支撑的证据,却突然想起有一年夏天的午后。
那天是妈妈的忌日。
他们烧完纸回来,爷爷坐在阴凉处,眼神悠长陷入回忆。
戚潇以为他在思念妈妈,也没吭声。
已经近七月,天气渐热,蝉鸣一声接着一声,聒噪地响彻耳边,打扰到她的思绪。
戚潇皱了皱眉实在忍不住:“好吵啊。”
爷爷突然偏头笑了起来,摇着蒲扇调侃她,“怎么现在还是这样,我记得你满月宴的时候就是,听见蝉鸣就要哭……”
“……满月宴?”
戚潇疑惑,那时候才三月吧,哪里来的蝉鸣。
“哦不是你,是戚砚的满月宴。”
爷爷立刻改口,“是我记错了,年纪大了,记忆力不行咯。”
那时的戚潇没多想,以为确实是爷爷说错了。
戚砚七月初出生,满月宴算起来是八月,确实是蝉鸣的最鼎盛时期。
明明是曾经毫不在意的笃定事实。
此时此刻想起却像是笼了几分迷雾。
她真的……真的是二月出生的吗?
……
过去的那些年,戚潇无数次为妈妈的去世原因痛彻心扉,因为从没找到凶手。
爷爷奶奶说是意外车祸,那个地段没有监控,被发现时已经过了许久。
她满怀恶意的诅咒那个刽子手,爷爷却拦住她,让她不必再说,事情已经过去。
……这怎么能过去?
就像她怨恨宋览山一般,她也无比怨恨那个刽子手。
她甚至还对爷爷奶奶生出过不满,为他们的轻拿轻放,为他们对妈妈的不在意。
……
床上传来轻微的鼾声,刚刚还絮叨的人已陷入深沉睡眠。
戚潇轻轻抬手,摸到满脸的泪。
像是落下一场铺天盖地的骤雨,她被浇得一身湿透,可回神细想,却发现一切都有迹可循,是她从没注意。
妈妈是在夏天去世的,或许她也是在夏天出生的。
爷爷曾说,妈妈说过,她的出生是上天赐给妈妈的礼物。
他怎么能说这么大一个谎。
曾被家人竭力隐瞒的命运,被她忽略掉的命运,终于在此时此刻冲破阻拦,以一个意外也戏谑的方式,击中戚潇胸口。
她怎么能坦然享受这么多年的爱意。
怎么能毫不知情的想念自己的母亲。
明明她的出生,导致了另一个人的死亡。
她才是那个刽子手。
是杀死自己母亲的罪人。
……
强烈的愧疚感淹没了她,戚潇几乎溺毙。
不敢再面对任何一个家人,她以学校有急事为由,当了逃兵。
回到学校的当晚,她于浑噩中接到了周景的电话。
于是,她又做了另一件错事。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戚潇才猛然清醒,决定将这一切终结。
她记得那天,是周景邀请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戚潇已经打算和他正式提出分手,准备了太多措辞却删了又删,不知道从何开口。
看到周景的消息,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前往,等这场聚会结束,她就和他道歉,解释清楚这一切。
但他们中途就吵了起来。
自和周景在一起,戚潇听到了太多为求富贵不择手段的故事,对曾经坚持的东西,她逐渐开始动摇,而周景对她的怀疑,戳破了她一直以来的自我欺骗。
长时间的不安以及自厌压垮了她,戚潇再次崩溃。
直到有人在她身边蹲下来。
她以为是复返的周景。
戚潇抽抽噎噎给他道歉,颠来倒去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直到抬头才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是周景的朋友,这场生日宴的主人。
他递给她纸,又安慰了她,还派车送她回了学校。
时间过了这么久,戚潇早已不记得他的名字。
连长相也被眼泪和时光冲得模糊。
唯一残存在记忆里的印象,是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