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零丁洋 作品

第224章 犹记关山(终章 )

耶琳亚起身,抬眸看向阿伊沙,淡然道:“是门罗神带走了王上,与我何干?”

阿伊沙忿然反驳:“众目睽睽之下,你还要狡辩!”

耶琳亚道:“那便看看大医如何说吧。”

这注定是个不得安宁的夜晚。

国王莫名薨逝,王廷立刻戒严,几个肱股之臣应召而来,只等着王姬与大王子在大殿中斗个分明,再看要如何善后。

然而经过大医格涅鲁的检验,请神酒中并没有任何毒物,只添加了教院和大医院常用的瑶华琼浆,有活血化瘀、强身健体之功效,也是供奉神明的常备佳酿。

耶琳亚自若道:“大王子还要继续诬陷我么?”

阿伊沙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镇定地说:“确实,瑶华琼浆本身并不是毒物,可若再加上叩骨迷香呢?格涅鲁,叩骨香亦是你们大医院的造物,配方几经变革,但有三味草药是必须用到的,而这三味草药与酿造瑶华琼浆中的铁木果相克,是也不是?”

格涅鲁答道:“的确如此,可这样的相克需要很大的用量,放在眼下这等情形,王上至少需要喝下整整五瓿的请神酒,再吸入非常多的叩骨香,这不合常理,王姬也无法做到。”

“除了在短期内大量服用吸入,还有另一种下毒方法吧?”阿伊沙提醒他,“比如长年累月地饮用瑶华琼浆,并在每次饮用时配以叩骨熏香助眠……毒素在体内一点一滴地沉积下来,直到最后的一剂猛药,催人丧命。”

“这……”格涅鲁怔怔道,“这确实是可以的,只是殿下如何知晓?”

“大王子振振有辞,说得跟真的似的。”耶琳亚冷哼,“惹得我也想问,若真有这般精妙繁琐的毒杀之法,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因为父王不是第一个死于这种手段的人了。”阿伊沙从怀中取出一张帛书道,“阿斓幼时亲眼见过你给母后奉药熏香,奉的是铁木果的琼浆,熏的是千金一丸的叩骨香。母后的身子逐渐虚弱,成日昏昏沉沉,大医院却查不出缘由,只能任她香消玉殒。

“之后阿斓越想越不对,从穆南顿的女奴那里套了话,得知了这样的下毒之法。可母后死后你就得了势,她不敢声张,只能将此等秘辛记载封存,藏在母后位于教院的画像后,只等着有朝一日能揭穿你伪善的面具,让神明降罚于你。”

“是吗?可惜她等不到了。”耶琳亚冷声道。

“阿斓为了逃脱你的控制,不惜自请和亲,可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肯放过她!”阿伊沙继续指控,“提怒铁骑侵占了旧都,害得我们举国迁徙,我与阿斓想要奋力相抗,可你竟暗中勾结提驽人,将整个和亲队伍屠戮殆尽!你真当我们什么都不知吗!”

“你有什么证据!”

“我当然有证据!”阿伊沙下令,“来人,把死牢里的彩珠儿请上来!搜查王姬寝殿,将殿内所有的香丸都带过来!”

“一个假扮公主的祭品,有何可信之言!”

“不,她不是祭品,她是阿斓在绝望时唯一信任的人。”阿伊沙道,“阿斓心甘情愿地将公主之名拱手相让,甚至连你毒杀母后的秘密,她也只告诉了彩珠儿一人。诚然,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商女,可她远比你这个王姬要明辨是非,担得起复国的重任!”

“你闭嘴!”耶琳亚震怒,“你知道什么,陌赫繁盛之时,王上只会贪图享乐,是谁在辅佐他打理朝政?是我!提驽犯境之前,我多次提醒他出兵抵挡,然而这个懦夫只会割地求饶,抱头鼠窜!陌赫摇摇欲坠,是我在苦苦支撑!是我!”

“你只是不肯放下手中的权利!”阿伊沙道,“你只是想让自己活得高高在上,妄想控制着比自己低贱的人,哪怕代价是成为提驽的走狗!”

“为何不行?你们有什么资格逼迫我放下权利?”耶琳亚大笑,“比起那个肥猪一样的废物国王,难道我不是更合适的统治者吗?”

“王姬,你要造反吗!”年老的朝臣斥责。

“造反?我为什么要造反?”耶琳亚癫狂地指向在场的朝臣,“穆南顿死了,你们就觉得我失势了?一群冥顽不灵的蠢货!我从来没将希望放在我那蠢笨的儿子身上,他跟他的父王一样,除了身强体壮,根本一无是处!你们该支持的是我!我才是陌赫未来的王!”

“荒谬,王位当然是要传给王子的……”

“原来我们都被你给骗了!”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侍卫带来了彩珠儿,也带来了从王姬寝殿内搜罗出来的香丸。

阿伊沙温和道:“彩珠儿,你可否指认出和亲队伍遇袭时所闻到迷香?”

在殿外听了一会儿墙角,又扫视了一圈殿内诸人,彩珠儿已大致明白了局面,点头应承下来,挨个取过那些香丸嗅闻。

王姬的香丸繁多,气味混杂,对于寻常人而言很难分辨,但彩珠儿精于此道,很快就选了出来:“就是这个,应是修改过配方的叩骨香,更加强效,还能致人晕迷。”

大医格涅鲁上前鉴别:“确实如此。”又道,“方才我去检查了请神殿和王上寝宫的香炉,也是用的这种香丸,经年累月地使用这种熏香,会产生依赖,再配以瑶华琼浆……哎,王姬,你为何要弑君啊!”

阿伊沙道:“因为她藏不住了,也等不及了。与她同流合污的几名朝臣皆已招供,他们手中还留有王姬与提驽王勾结的书信,祭礼之后,为了协助提驽对抗大宣,他们要将陌赫的一半财富上贡给提驽,因此而被盘剥的贵族,也将沦为提驽人的奴隶。”

朝臣们大惊:“王姬,你疯了!”

事已至此,耶琳亚也懒得再遮掩。她转过身,将给陌赫王擦过血的帕子丢进殿内的香炉中,继而向着高处的王座走去:“所以呢?你们能奈我何?”

彩珠儿最先反应过来:“快捂住口鼻!那帕子上有叩骨迷香!”

可她还是说晚了。

那帕子燃烧得极快,上面浸润的迷香甚多,侍卫掀开香炉时已然烧了个精光,随着浓烟的散出,殿内的所有人都渐渐失了力气。

阿伊沙毫不退缩,手持长刀向她步步逼近:“你逃不掉的。”

背对着他,耶琳亚的眼中只有王座:“逃?我从没想过要逃,从来没有,我只想……只想坐上最高的席位,看看这天下的风景。”

眼前逐渐模糊,阿伊沙步伐踉跄。

耶琳亚也同样受到了迷香的影响,但或许是因为常年使用,没有那么快晕倒。

终于,她登上了王座。

阿伊沙用刀尖指着她:“下来,这不属于你。”

他听见彩珠儿在下方大喊:“快回来!殿下,她的身上……”

周围一片混乱,他听得不太清楚,再回过头,就见耶琳亚伸手摘下王座旁的一根蜡烛,看着上面跳动的火光,笑着说:“属不属于我,又不是你说了算。”

说罢,她松开手,蜡烛的火焰落在了她的裙摆上。

火苗倏然窜了上去,上好的绸缎冒出阵阵烟气,遮蔽了下方众人的视野。

阿伊沙不由退开两步:“你的衣裳……竟也浸透了叩骨迷香?”

火焰席卷了她的全身,连同王座上的绸缎与珠宝,一同燃烧起来。耶琳亚道:“即便要死,我也要作为陌赫的女王而死。”

阿伊沙放下了长刀:“你真的疯了。”

耶琳亚大笑,焚烧的剧痛令她面目狰狞,她忿恨地瞪向阿伊沙:“我是疯了,难道你就没疯吗?咳咳,你明知我的谋划,为何不提前阻止?

“为何……在你父王饮下请神酒后,才来揭穿我?大王子……来得倒巧……

“说我弑君……哈哈,分明是你要弑父啊!哈哈哈哈……

“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诅咒你,诅咒你终其一生……咳咳,都不可得……”

耶琳亚自焚而亡,陌赫王廷中弥漫着浓郁的叩骨迷香。

就在此时,一队提怒铁骑闯入了纳希河谷,他们本就与王姬勾结,打算趁着陌赫动乱,再从他们手中掠夺大批的财富和奴隶。

可惜很不凑巧,他们撞上了申屠灼带来的镇西军。

激烈的交战之后,提怒铁骑败走而逃。

眼瞅着王廷的宫殿起火,申屠灼来不及擦拭脸上的血迹,催马奔入其中,人生地不熟地寻了半天,终于见到了被阿伊沙横抱出来的彩珠儿。

申屠灼几乎是摔下马来,颤声问道:“她、她怎么了!”

遇上他,阿伊沙头晕目眩地坐倒在地,喘着气道:“没事,叩骨迷香……”

申屠灼稍稍放下心来,随即又想起什么,猛地踹了阿伊沙一脚:“听说你想把她送上火刑架?我看你才该被献祭!”

在这一年的门罗神祭礼上,阿伊沙仓促登基。

待诸事平息,已是祭礼的十天之后,彩珠儿的商队又要启程了。

阿伊沙递给她一封通关文书:“你是我的妹妹,是陌赫的郡主,这里是你的故乡,王廷就是你的家,为何还要远行呢?”

受封郡主这件事,彩珠儿推拒过多次,但阿伊沙还是执意这么做了。

彩珠儿欣喜地接过文书,看着上面“陌赫行商”的印鉴,笑得合不拢嘴:“当郡主没什么意思,我还是想做商女,可以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赚很多银钱……”

阿伊沙无奈:“好吧。”

茫茫沙漠中,驼铃叮当作响,大宣使团与萨斓商队同行。

申屠灼凑到彩珠儿耳边问:“我也很好奇,为何你好好的郡主不肯做,偏要过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

彩珠儿道:“因为我有一些疑问,阿伊沙永远不会回答。比如我的欢宜帐中香究竟有没有落到穆南顿手中,比如他早就得到了阿斓公主留下的线索,为何没有阻止王姬下毒……

“成为陌赫的国王之后,他会有更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可我帮不了他,也见不得他折磨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及早抽身,相忘于江湖。”

申屠灼策马向前:“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彩珠儿大笑:“我也确实舍不得你啊,小叔。”

申屠灼:“……”什么时候才能摘掉这个小叔的头衔!

五年后。

通往西境的商路越发繁荣,申屠灼因此而擢升,但他没有选择留在安都,而是前往敦煌郡担任郡守。

鸣沙山谷,四岁的男童坐在一座洞窟中,无聊地晃着脚,探头探脑地望向远方。

申屠灼在他身后专心致志地描绘着壁画。

男童问道:“阿翁,她们还没有回来吗?”

朱色的笔尖落在画中飞天的绫罗上,申屠灼耐心回答:“再等等,应该就快回来了,翘毛昨天带了信……”

就在此时,悠扬的驼铃声响起,他停下了笔。

山谷中传来议论:“看哪,是萨斓商队回来了……”

孩童们欢呼:“太好了,又有新的乌须玩具可以玩了!”

“不愧是皇商呐,阵仗就是大,瞧着有二十来车箱货呢。”

“那可不,这可是往来西境最大的商队,就连广利商会都要仰仗萨斓带来的货源。”

“我还听说,萨斓商队的东家是陌赫的郡主?皇亲国戚呀!”

“不止呢,说起那位东家,可是位传奇人物……”

申屠灼牵着儿子的手,来到山下翘首以盼。

叮铃——叮铃——

当那一袭红衣出现时,男童再也按捺不住,张开手冲向前去:“阿母!阿妹!”

彩珠儿骑在骆驼上,身前拢着女儿,向他们绽开笑容。

她说,我们回来了。

茫茫沙海之中,永远有着传唱不绝的歌谣——

有女如珠玉,旋舞苍漠间。

风卷残旌没,魂宿故城边。

长歌裂金石,绝境拨丝弦。

商旗扬万里,关山寄余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