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虞 作品

第 90 章

第 90 章

但是身陷沟渠, 难望明月。

人生在世,本就是身不由己,年少的悸动在命运面前太轻了。

林嘉远的病在那一年渐渐好转, 躯体化的症状越来越少,到后来只有一周或者两周才发作一次, 但也能够很平静地调节。

但是他变得沉默寡言,神情也冷淡,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柔得像月亮的林嘉远。

有人说抑郁症像是命运设定的一道坎,迈过去就像脱一层皮, 迎接你的是新的人生。

从前为了得到爱而戴上的面具,在这样大病一场后, 他彻底摘下。

暑假时, 林嘉远和她一起回了一趟南江。

短暂的像他们曾经设想过的一起上大学以后的样子。

他们一起买了回南江的票,帮她拿行李,靠在他肩膀上睡觉, 听到同车厢里邻座的小孩嚷着要吃糖,她也偷偷拽他衣摆,朝他眨眼。

他从背着的双肩包里拿出一罐糖, 问她,“弥弥也是小孩吗?”

她不接,只张着嘴。

林嘉远无奈把糖纸剥好, 喂到她的嘴边。

她嬉皮笑脸着,丝毫不感到羞愧,“谁你老觉得我是小孩子,总是说让我好好长大。”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 即使已经变得沉默寡言的面孔,仍然会对她露出柔和的笑, “以前希望弥弥早点长大,但是现在希望弥弥永远都是小孩子。”

她固执道:“我才不要当小孩子,我要是早点长大就好了,早一点能看懂你的难过,也许你就过得不会那么压抑了。”

开往南江的高铁在细雨中前行着,窗外的绿夏是越来越熟悉的南方。

一草一木,都注入着过往。

他握着她的手,说道:“但是我的人生太苦了,以前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现在我只希望弥弥快乐。”

离南江越近,那些让他破碎又缝补起来的记忆也越来越近,他才稳定好起来的病症隐隐可见的低落下去。

但是他没有再吃药,只靠着听歌看书调节着抑郁的情绪。

以前他陪她看的电视剧和综艺,他嫌无聊,现在也一集一集地陪着她看。

仔细想想,好像也就只是一年前而已。

可为什么总觉得,仿佛隔了一生。

他要回一趟老家的乡下,要去清扫一下妈妈的墓地,因为老家只剩一些年过半百的老人,但凡有点力气的年轻人都不在这山村里住着了,除了他没有别人会去打理。

而且他说,即使是生前,那些亲戚也鲜少和他妈妈来往,他妈妈几乎没有什么亲人。

她不太放心,想陪他一起去。

他没让,因为那山村太偏僻了,要坐大巴到镇上,镇上到村里的山路太窄,连像样的公路都没法修,除了摩托车没有别的车能进去。

虽然总是欺负他,但是正经事上,她从来都舍不得让他为难。

知道她担心,他向她保证道:“这次不会去太久,只是去打扫祭奠一下,第二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弥弥已经在我身边了。”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担心,我会听话,弥弥一个人也要听话。”

最后她不情不愿说着好吧。

第二天,一收到林嘉远出发的消息,她就在车站等着了。

好在候车大厅有空调,她扫了共享充电宝,把手机反反复复玩得没怎么电了,在傍晚等到了他到站的信息,她立即去出站口等着。

他没带行李,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就下车。

尽管说着让她别担心,但是悲痛仍然缠绕着他,他像游荡的死魂,即使是滚烫的夏风也无法温暖他。

夏天的夕阳落下得晚,她等在站口叫他名字。

他听到了,死寂的眼眸渐渐擡起来。

看到她站在出站口朝他挥手,灿烂明亮的笑容,身后是尚未消逝的夕阳,像橘子的红。

他死寂的心脏这才渐渐复苏了一般,脸上逐渐有了人类的触动。

他慢慢走到她的面前,一过来就被她握住手。

她说,“你的手好凉啊,怎么天气这么热都还这么凉。”

“车上的空调太冷了。”

“噢。”她握得紧紧的牵住,问他:“那你现在要去哪啊,要回家吗?”

“嗯。”

她有点难过,因为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平时忙着上课,她的课程很多,从早上到晚,周末往往也要忙作业,现在放假了却要各回各家。

林嘉远感觉到她的失落,只静了片刻后,握着她的手问:“要去我家吗?”

她一下就惊大眼睛,“方便吗?”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有我一个人住。不过家里太久没住人,刚回来只匆匆打扫了一遍,可能住着没有你自己家那么舒服。”

察觉到她的呆滞,他问:“怎么了?”

她挠挠脸,有点困惑地说:“你怎么是一个人住,你不是……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有个姐姐,家里的长辈都很喜欢她,所以你在家也要听她的话。”

汽车站出口前人来人往,身边都是行人和行李箱的声音。

夏日高温灼热,头顶是正浓烈的夕阳。

滚烫的空气也从他们身侧穿过。

听到她的话,他死寂的脸上有很浅的笑,“弥弥还记得啊?”

“当然了,你的事我都记得。”

他握着她的手,手心冰凉,但握得很紧。

而后他说,“她其实不是我的姐姐,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伦理上的关系,平时也不会生活在一起,我不会叫她姐姐,她也不会把我当做弟弟。”

她疑惑道:“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是你姐姐?”t

“因为那时候的弥弥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太复杂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所以说得让你容易理解一点。”

“……”

她板着脸,“我现在不是了。”

“嗯。”他对着她浅浅的笑,疲惫却温柔,“现在是我依靠弥弥了,没有弥弥的照顾,我不会这么快地恢复,现在也不会好好地站在这里。”

想到这一年他病痛脆弱的样子,她也鼻尖有些酸。

她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家住哪啊?”

“其他住的地方都已经租出去了,现在只留了初中那年搬过去的房子。”

她惊道:“你还有好几个房子?”

“嗯,妈妈留下的。”

他平静的语气,她却忽然说不出话。

因为她始终都记得,他们在很多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她听着他在药效的平静下讲过的从前。

即使在药物的平静下,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是麻木的,可是他平静的一字一句,居然也能听到泪声。

他说妈妈并不想生下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没有得到过多少母爱,这十几年过得很压抑很痛苦,所以他的抑郁其实并不是这一个夏天突然的爆发,而是常年以往的伤痛。

但是妈妈最后为了不拖累他而自杀了。

把所有的钱全都留给了他,然后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他虽然有很多的钱,但是并不是很愿意去碰,即使明知道妈妈留给他的钱是希望他过得更好,但他现在没法这样接受。

那是他一生缺失的母爱。

用最痛的方式留给他的最后的爱。

他说也许妈妈并没有彼此都认为的那么恨他,只是到死都不知道该怎么爱他,即使是最后选择的爱他的方式,仍然伴随着巨大的疼痛。

盛夏的高温滚烫,他的手心却冰凉。

他没有打车,而是牵着她去了公交车站,乘坐上了那条熟悉的线路。

初中的那三年,他们每天都会在这条线路上遇见。

他每天都听她叽叽喳喳讲着开心的事,看着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一声又一声地叫他的名字,他灰暗的世界只有这个时候才仿佛天亮了。

她总说他很好很好,但他才是汲取着她那点光亮的人。

初中开学报道的第一天,她在公交车上看到他上来,眼睛忽然就亮了,好像见到他是多么开心的事,然后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说到后来,才后知后觉地问他会不会嫌她吵。

他还记得那天的画面。

阳光,九月,玻璃车窗,灌进来的风,摇摇晃晃的马尾,他在身边听着她叽叽喳喳讲不完的话,仿佛人生永远都会这样灿烂丶明亮的,一路向前行驶。

那时候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江同学,你觉得开心吗。

他牵着她的手,在后面的座位坐下来,沿路的风景渐渐熟悉。

“弥弥。”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