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翻山越海(第2页)

正重覆着,搭眼一瞧,就见裴镜渊正面走过来。

他还感慨呢,大家都是一样雨里淋火里淌的,他杀的人不见得必比自己少,怎么自己已经潦草成这个样儿了他看起来还是人模人样的,甚至有点……精神焕发。

赵骅一言难尽。

他从稻草上跳下去,因为太用力差点崴着自己的脚。

他上上下下打量裴镜渊,裴镜渊就任凭他上上下下打量。

“你不对劲。”赵骅开口说道。

“战况如何了?”裴镜渊一句话就截住了赵骅嘴里所有的未尽之言。

“还能怎么,对面打又打不过我们的,就是引发了民愤来恶心我们呗,我这边框框一顿揍就完事了不算,还得给自己人做心理建设,告诉他们对面他妈的说的都是狗屁。”赵骅的话里颇有激愤。

裴镜渊抿着嘴目光却寒凉,赵骅舔着牙试探着问:“你这身子板还能撑几天啊,不会我们还没打完的你就已经归西了吧。”

“在我们赢之前,死不了。”他言简意赅。

“你今天活力是看着还行,昨天的时候真跟死了半截一样啊……”他刚说完,或许是意识到他因为守着张意之三天两夜没睡,又紧急闭了嘴。

暗戳戳问:“那个,那个谁,没事了?”

“嗯。”他回覆。

“你有没有跟她说我们现在……”

“赵骅。”裴镜渊淡淡一句赵骅又不得不闭上嘴。

可他咬咬牙,又觉得不得不说:“可她一个人的性命换这么多百姓的性命你觉得值不值?我们的士兵也是父母血肉养起来的,对面天天血祭请命,就在我们面前点火焚身,你说要是你你能不受影响?”

“赵骅,我只信公正与公道。若我今日只为了赢烧死她,与我憎恶之人憎恶之事没有分别。”

赵骅哑口无言。

可见裴镜渊即将走远,他还是追上去,他不服气,大声问:“你到底是因为喜欢她才包庇她还是你真是这么觉得。”

“……”裴镜渊没有再回应。

良久,他听见裴镜渊带着释然似的,小声回应他:“赵骅,我死和她死没有分别的。他们并不是真的觉得她是妖女要烧死她,只是相信了只有她死了我才会受到诅咒而痛苦,想要我一辈子活在悔恨和追忆里而已。那何必牺牲她呢……”

他看着远远天边澄净的颜色,低声说道:“我受不起任何一个人再为我死了。我已经累了。”

*

裴镜渊今日比昨天晚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快要熄灭才由赵骅搀扶着他踉踉跄跄走到张意之门口。

赵骅冷着一张脸,看他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无色的侧脸恨铁不成钢:“你今天受了那么重的伤,缓一天再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还非要上山来呢?”

裴镜渊撑着门,轻轻摇了摇头,他头脑愈发沈重,耳朵旁铮鸣作响,可甩甩头,他说:“她现在看不见我的样子,不会知道我受伤了。但是赵骅,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赵骅咬住嘴唇。

他低声:“你今日已经亲眼看到了,对面的百姓力求处刑,不惜布衣前行当肉盾。我们士兵的心也是肉长的,那些父老乡亲,叫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我知道的赵骅,但是这件事不要再说了。回去吧。”

裴镜渊拂开赵骅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赵骅恨铁不成钢,看看着他腰都直不起来又不忍心再说,只能转头离开了。

裴镜渊长叹出一口气,他试着直起腰,还是像昨天一样开始一件件解下外甲。

腹部的伤口又添了新的,新旧的血痂与外衫沾在一起,他轻轻一撕就感受到了千刀万剐的疼痛。

可他面不改色,咬紧牙关,还是一点一点按着肚皮上的肉撕下来。

他专心自己手上的活,丝毫没有发现张意之就在不远的窗户旁。

她的眼睛越来越疼。白天流了两次血泪,可她仍旧支撑着把青蝉青雀最后还在她身边的人的归宿交代给沈月明。现在她身边已经空无一人,黑暗里只有生命点点滴滴流逝的声音,她甚至不能像从前那样在草稿纸上写一写公式打发时间。

但是她再也不用算了。她也永远不可能算不出第二个结果。

她柔软的指腹压在窗户上。

没关系,她想。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

那晚上,她照常给裴镜渊倒了一杯水叫他喝下。

两人躺在床上,息息相扣,彼此都把那晚上当最后一面相见。

张意之没有刻意提起他的伤疤,裴镜渊也没有把听到话讲给她听,两个人就像是蜷缩着抱团取暖,在秋月崖边入眠。

张意之把颤抖的手捂在他的腹部,将耳朵贴在他的心脏上。

直到他好像已经呼吸匀称,

她说:“裴镜渊,我有很多次都可能活不下去的瞬间。

我这一生,从出生到现在

可能冻死在出生那年雪地里

可能死在凶残的父缘母薄里

可能埋没在岌岌无名的山沟

可能放弃在被冷视轻蔑的污沟

可能崩溃在信仰破灭的夜里

可能大梦一场从此一蹶不振

可能随波逐流

可能随遇而安

可能就此幻灭

可能与一捧骨灰长眠

也会想以死赔罪

但是我也可以活下去

黑山上的月亮会一次一次经过那狭小的窗户

破碎的神像还在神龛上泛着青绿色的光芒

月光始终打落在我身上

我披着那光辉一遍一遍翻山越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