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吞物工 作品

温澜潮生(第2页)

“公道需要人祭血,我知道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公道,但是祭血平民心,我愿意的。我要他亲手将我送上刑架,民心平,他便有机会,他们都会有机会的。”

“可你会死的。”宣寰不可思议。

“不,我不会。”

因为你回来了。

祖父临终前曾对她说过。

只有人活下去,才有机会返回过去的时间,重启,或许因为紊乱而出现认知差异,但至少可以弥补遗憾。

她的九媋回来了。

所以远去的那个时空并没有销毁,那个时代的人们活了下来,她的公式没有算错,她最终没有辜负老师的心血。

那么,她也是时候回去了。

她,想回家了。

“你担心我会死吗?”张意之突然问道。

宣寰微微一楞,可随即她反问道:“你不是也曾担心我过的好不好吗?”

“是啊,你一定得好好的,你很快就会自由了。这里的一切都会结束。”张意之喃喃自语。

“宣寰,你没有对不起我,这个抉择是我自己做出的。但是我仍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宣寰眼波流转,张意之轻声笑道:“叫裴镜渊过来,我想再见他一面。”

*

不知道宣寰用了什么手段,或许不需要什么手段,她只要把张意之醒了的消息传给裴镜渊他就会回来。

她昏迷时,他在房间外面守了整整三天两夜。

天色有点昏沈,他身心俱疲,嘴唇开裂,等到了屋门外才觉得不妥当。於是他在屋门外褪去了染血的披甲和沾满寒气的外衫。

等到冷风一阵阵将他身上的血腥洗去,他才打开珠帘。

屋里仍旧避风避雨,安安静静。

张意之安之若素卧在床上小眠。

好像从她醒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换过姿势。

裴镜渊走路惊醒了她,她睁开眼,摸索着坐起来。

裴镜渊不是青蝉那个傻兮兮单纯的小丫头,也不是沈月明宣寰这一类不愿意靠近她的人,他走了两步,只一眼就看出来坐着的张意之双目无神,直楞楞看着前面。

他从袖中探出手,伸出一只手在张意之面前晃了晃。

却不料张意之的眼神极快且犀利地与自己“对”上,空洞洞却潋滟万分的眼底一望无馀。

他似被看透,伸回手,微皱眉。

“有风。”张意之启唇解开了他的疑惑。

“你来了。”她平静问道。

“外面天黑了么?”

还没有,外面只是夕阳昏沈。

“你今天打赢了吗?”她笑笑。

肯定是打赢了,要不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

“你怎么不说话。”张意之轻声问。

裴镜渊一楞,他清了清喉咙,还没等到说话张意之就指着桌子上的水:“去,那里有给你留的水。”

裴镜渊只好先去桌子前面喝水。

茶水不温不热,像是特别为他预备下的。

他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今天一天刀枪剑影,到了此刻都被隔绝在门外。门内仍旧是温暖而简单的,就像很久之前他去还她簪子的时候想象的那样。

只是那时候一句‘冷心冷肺,足够叫他全然退缩。

“喝完了么?”张意之问。

“喝完了。”

“你过来,我想问问你一些事。”张意之淡声回答道。

裴镜渊依顺着来到她的床前,她的目中无光,却仍旧灵活。

两只手一触就摸到他的身上,柔软的里衣。

张意之察觉出他脱去了外衫,微微一楞。

裴镜渊没动,就任凭一双手在身上她摸来摸去。

“你受伤了吗?”张意之问。

“一点。”裴镜渊言简意赅,他垂下睫毛,像是归入晨暮的钟声,宁静又带着疲惫。

“给我看看。”张意之压下声音。

“什么?”裴镜渊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我摸摸。”她又重覆了一遍,比之第一遍更坚定一点,却带着一丝颤抖。

“好。”裴镜渊压下声音。

张意之乍听见这声音,微微一楞,之前,她与‘张意之’别时曾做过一场梦,梦里短暂地窥见了她的一生,到最后荒唐一场空,赐下毒酒,锦绣如堆终有一别的弥留之际,有一个背影站在殿外台阶上。

‘张意之’跌倒在空荡的大殿中,用尽了浑身的力气高呼:“求先生给我体面。”

……而现在的声音,似与梦中的最后那一声不太真切的“好”融合在一起。

原来他们的缘分,早就已经开始了。

头疾还没有完全愈合,她微有些痛苦地擡手捂住了脑袋的一侧,却借着转过身去作掩饰,她往里挪啊挪,尽力给他挪出一块地方。

“你上来。”她轻声说。

裴镜渊难以叙述现在的心情,他像是走在棉花顶端,一步一步都软软绵绵的,可被回应的心情像是一万烟花一起释放,他面对敌军时都从未害怕颤抖,到了这时候反而一起涌上脑子。

他害怕亵渎她,又怕辜负了她的心意。

而三天前在火场外,眼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被吞噬而消失的恐惧似乎终於被填满。

他小心翼翼平躺在她身边,手心里冒汗。

他觉得这床实在是太软,叫人不习惯,可又有似有若无的香气。

那香味他很熟悉,像是幼时的海棠花香,沾染在人的衣袖上。

张意之感觉床一侧塌陷了一块,等他躺好,她挪靠过来。

她问:“寒深,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好不好。”

她从未用那样的腔调喊过自己,不是撒娇也不是娇媚讨好,可就是跟所有人喊的都不一样。

窗外淅淅沥沥又开始下起雨,阴云密布,寒风阵阵。

她用食指轻轻点在他受伤的肩头丶腹部。手指偶尔抽动,压得重了,压疼了他,他情不自禁闷哼。

可她始终舍不得松手,她像是共同承受着他的苦痛,也在欢愉中哑了喉咙丶滚下泪珠。

他吻去她的眼泪,吻她的眼睛,他说她一定会好起来,即使好不起来也没关系。他将她牢牢搂在怀里,感受着她的颤抖,感受着她的湿意。

两个人就像是天作之合。

最后,已经很晚很晚了,雨都已经停下来,只有几滴从房檐上滴落在瓦氹的‘嘀嗒’声,张意之想,似乎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的手无力地搭在他的后背,沾着粘腻的汗水一笔一划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她轻声在他耳边呢喃:“寒深,我们明天去看日出吧。”

“……好。”裴镜渊没有问她该怎么看,也没有问战事该怎么办。

他答应她,将她的头发挽到耳朵后面去。

她又蜷缩着哭起来,裴镜渊从未发现,原来她的泪水这样多,一滴一滴砸在他的心上。让他这个从未有过牵挂的将死之人生出不舍和眷恋。

张意之最后说:“裴镜渊,我们要一起看一千个日出,一万个日落。你记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