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雾罩(第2页)
可她有预感,此行一定能解开一些疑惑的。
她轻轻放下了手里的折子,站起来。
青雀从外面打开门,心头一惊。
他也不知怎么的,只觉得面前张演之之陌生胜过以往任何时候。
“我这便过去。”张意之没有注意青雀的怔楞,说完,衣裳赶不及换,又一个人匆匆去佘氏那里。
“母亲。”
张意之到的时候天已经扎黑,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她轻轻敲门,门从里面打开。
佘氏守在小桌子面前,孙妈妈站在她背后给她轻轻捏肩说着什么,看见张意之进门赶紧挥挥手示意孙妈妈停一停,站起来迎上去。
这是张意之自从来了这里第一次与佘氏独处,更何况下午在大堂中发生的一切都叫她觉得心惊与困惑。
她走过来的那一小段路,张意之情不自禁低下头去,她不敢看她,只盯着地上虚虚实实的影子。
她想到三个月前。张演之昨日下葬完,今天张府一大早就已经把白布番经撤了下来打扫干净。本来真心祭奠的人就没几个,那个少年有成的少年和才华正盛的少女似乎葬没在海棠下随着一场春雨彻底消散了。
除了他们的母亲。
佘氏疲惫,去除了那些珍贵的金银珠宝翠绿花饰,她只像一个普通要快衰老而去的母亲,露出中年丧子悲痛难以自愈的一面。
而当她隐没在雕零的海棠花中间,张意之像是看到了一个‘旧人’,就像是一幅画,永远被留在了昨日的春光里。
现在,佘氏握着张意之的手,虽然心疼可她的要强却不允许那情绪露出来,只是笑着说:“怎么这么宽大的衣裳穿在身上也不知道改改,快先换下衣裳让你孙妈妈给你改改,轻轻松松的。我给你熬了粥,都是你喜欢吃的。”
她说完,或是看着张意之的窘迫,微微一楞:“是啊,本应该是我这做母亲的改,是我光顾着你哥哥,疏忽了你。”
“不……”张意之连忙开口。
“我去带着姑娘先把衣裳换下来。”春华姑姑自小看着这对兄妹一起长大,从来没什么事情是刻意瞒着她的,就连这次替身都不曾。
佘氏松开了张意之的手,慢慢点头。
春华姑姑自然地牵着张意之的手,就像牵着一个孩童,虽然是往侧房小步走,又禁不住叨叨:“这身衣裳是我亲手做的,你哥哥原穿刚刚好。你穿着实在是大了一些,等我给你收一收袖子丶腰的,你穿着也方便也好看。”
张意之被她牵着往前走,馀空里往后瞧了一眼。长廊上没有点灯,蝉声止息,风静,虫鸣中,佘氏站在门房的光影中扒着门框,一直侧着身子瞧着张意之。
张意之回头,她挥了挥手便先进了屋子里。
春华姑姑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轻轻说:“姑娘劝劝夫人,这几日人怪不对劲的,怎么瞧着比那几日精神还不好似的。今儿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晨起昏睡了一上午,下午刚好一点爬起来见了外客,回来便又挣扎要亲自给你煮粥喝。忙活了一晚上,桌子上都是你爱喝的。”
张意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沈默。
侧房没掌灯,黑暗暗的,就在小屏风后面借着廊下灯光和月亮的一点光亮摸索着,春华姑姑叫张意之把手擡起来,自己利索地把张意之的腰带解开。
刚解开,她不再动,张意之也没有催促,时间像是暂停,只能听见窗外悉悉索索的风声和姑姑一声又一声克制着的丶渐渐沈重的呼吸声。
张意之把张着的手臂放下来,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有些无措地借着昏暗的光影垂眼看着眼前捂住脸低着头颤抖着的瘦小妈妈。
哥哥是她一手带大的,这件衣裳,她一定摸过千千万万遍,带着对孩子最好的期许和骄傲。
湿湿的泪痕在月光下闪亮,她的身躯在此刻裹满了月亮的清辉。
张意之尝试着,用手轻轻把她脸上的泪水擦去。
“对不起啊姑娘,”姑姑轻声说道,肩肘处搭着那件赤色袍服,“我不能这样去见夫人,把这件衣裳给我,我给你补好明早上叫人送过去。”
“妈妈。”很简单的两个字,张意之的思路却走了好远的路,她想到前世那个操劳一生老黄牛一般想要将她送出山区却还是死在她考上大学之前的‘妈妈’。
那山路勾勾绕绕,山里是重男轻女的穷苦人家,山外是从未设想过的危机四伏的世界。
她时常想,要是张九媋能多活几年,或是自己能早出生几年,便能叫她看到,她的坚持是有回报的,她终於靠着自己走出大山走进世界顶尖的末世研究所。
走出黑暗,走进光影里。
只可惜,她始终没能将母亲一块带去。
她变成了一抔土,依照她的遗言,洒在深山中。
她恨透了那连绵不绝将她拐卖将她一生葬送的大山,却自囚都想着要亲眼看见那山里的人丶有朝一日死绝。
说完这话,张意之才发觉自己的泪水亮晶晶的挂在下颌,滴进衣领中。
姑姑忙前忙后帮她整理好身上的衣裳,轻柔的声音散落在耳边:“这是你哥哥的一件家服,布料柔软,我早就给你改了改,可不是大小刚刚好。”
“好孩子,去陪陪你的母亲。她比我更加难过。”
张意之点点头,出了房门。
长长的走廊上,四角坠着小小的铎铃,风来,轻摇。
昏影处的花树摇曳,树影婆娑,清香四溢。
这条长廊,张演之与‘张意之’自小便生在这里。
很久很久之前,她还没有太子妃名衔的困扰,他也不必做出小大人的样子承担起肩上的责任,他们同日生,彼此都是最好的玩伴。
年幼时,抢一只竹蜻蜓,张演之拿着举得高高的在前面拼命的跑,张意之叫嚣着在后面疯了一样追赶,头发蓬乱气喘吁吁:“哥哥哥哥,给我玩玩嘛!”
“你追上我,我便给你。”张演之“哈哈”大笑,脚下步子丝毫未停。
直到两个人扑进佘氏的怀里,张意之蹭蹭佘氏冰凉的布料,将脸上的汗水都洇透在绣花处深色一大片,她偷摸摸得,一转头却见张演之目光如炬,一转不转瞧着她的举动。
张意之求他,可怜兮兮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露出掉了三两颗牙的嘴巴。
张演之轻轻点头,偷偷笑她那参差不齐的牙。
后来,张演之去张甫那里上学,时常被打手板,他不敢叫佘氏瞧见,来吃饭时候用那只红肿的小手紧紧捏着勺子柄,闷声只喝,绝不吭声。
张意之出门时叫住他,从袖子里掏出跌打膏。
两人藏在花枝旁,她红着鼻头泪眼婆娑地给他上药,他疼的皱鼻子瞪眼却一声不吭,见张意之哭,便真像一个哥哥一般轻轻拍她的头:“你瞧瞧你,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张意之哭的更狠,泪珠子落进膏药里,湿润地化作一团。
她不说话,只是心里难过。
再后来,张演之拜官,张意之学礼,她时常坐在长廊一旁学做刺绣。张演之忙,往往傍晚归家前来向佘氏请安,张意之就紧着那一功夫去先走下,等着他。
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张演之归,立在她后面看她仔仔细细绣那青竹。
“等我绣成,给父亲缝一个护膝,给母亲做一个顶帽,二妹妹还缺一方手帕……”张意之一边绣一边嘀咕。
“那我就不需要什么了?”张演之吃醋。
张意之转过头,笑着:“哥哥,我就等你说这一句话。”
她抖着手里快要成形的小青竹刺绣,故意笑他:“你瞧,这就是你的。缝成一个荷包,挂在腰上。”
张演之哑然失笑,伸手,像幼时亲昵,揉揉她被风吹乱的头顶。
现在,张意之顿住脚步,双手拢於薄袖中。
月明空庭,风自摇落。
廊上的蜡烛没有点燃,黑夜中张意之独行。
同日生,同时死。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都说双生子从来都有心灵感应,相隔很远也能时时挂念。
子礼丶阿玉,你们在泉下又相见了吗?
“快进来,起风了,寒。”佘氏站在门口小声呼唤她。
“嗯。”张意之加紧了脚步。
她的背后,风卷落红,残枝扫地。
那一桌子上用镶玉金边的白盘盛着三两口小菜。
秀玉金花小碗里虾仁粥在烛光下泛着白边。
张意之犹豫了一下,端起了那碗粥。
小勺在里面搅拌,香味溢满了整个房间。
很暖的烛火细细蹦跳,两人没有谈起下午的插曲,张意之只是听着佘氏的话,细密悠长。
“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一味虾仁,子礼却讨厌,每每熬粥,还要做成两份,一份在成火之前盛出来,一份在放了虾仁煮熟之后再捞出来。”
张意之用那小勺,盛起粥,横在了嘴边。
翻滚着的新鲜碰到嘴皮,温热的触感先激活了舌尖的味蕾。
“子礼小时候,稳重老成,长大一些去先公那里读书,每每挨了手板子却从不肯与我说。只是一个小人生生忍受着,明明捏勺子都费劲却要使劲捏着。”
“我时常站在门口看,你们两个藏在花枝后面偷偷抹药,不敢叫我知道。”
她哽咽,再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张意之的泪水滴落在粥里,很奇怪,她本不想哭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就连张九媋死的时候她也只是沈默着,干枯着,像是忘言的哑巴。
她手下一顿,终於把那粥喝进了嘴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