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谷雨 作品

高楼 自白 雨季里(第2页)

“阿姨,卜向阳应该有可能得了抑郁症,带他去看看医生吧。”冬颀再次打断卜母的埋怨。

“怎么可能不可能!别瞎说!卜向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考好,串通同学演这一出吓我……”卜母突然间爆跳如雷。

王森极力劝抚着,卜向阳始终一声不吭。

“阿姨,你为什么不愿承认呢不是你把你儿子逼到这一步的嘛你如果觉得他演的,你可以今天晚上11点,自己去钟楼天台上站一站,你知道天台上的晚风多冷吗你知道高一那个跳楼学生的家长后来怎么样了嘛疯了!抱着儿子的遗照在学校大门口疯了!非要到那一步才追悔莫及嘛”冬颀言辞激烈。

卜母顿时哑口无言,她极力想要自我保护的掩饰,被一个外人戳穿,她颓丧地坐下。

“阿姨,带卜向阳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的弟弟以前就有跟他类似的反应。阿姨,我是失去过亲人的,我真心问您一句,您真的有面对可能会失去至亲的心理承受能力嘛”冬颀恢覆了往常的平和。

卜母看着木楞的儿子,捂脸痛哭,王森安抚好一会,一再声明孩子的身体要紧,劝服卜母先带孩子去医院,也保证后面会协助卜向阳补上落下的进度,卜母这才放心。

小办公室里只剩下王森与冬颀二人,王森拍了拍冬颀的肩膀:“你做得很好,你挽救了一个人。”

“所有同学都会这么做。”

“可你知道怎么救,这对你这样的年纪来说,不容易,”王森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你因为一些原因很自立,很让人放心,但有时也试着借助一下大人的力量吧,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或许是出於对冬颀的感谢,或许是对自己早知冬颀家境但依旧缺少关心的自责,王森迟来地递出了这支援手。

“谢谢老师。”冬颀笑道。

夏珩在教室焦急的等待,终於看到了班主任和冬颀从窗前经过,班主任瞥见夏珩,伸手招呼着他。

夏珩忐忑不安地跟上班主任,王森让冬颀先走,随后对夏珩说道:“做得不错,我先替卜向阳妈妈谢谢你。”

“是冬颀发现不对劲,也是他说了一通,才把卜向阳劝下来,我就只是按住了他。”夏珩害羞地挠头。

“嗯,你和冬颀,尤学增都是从高一开始是我的学生,我对你们肯定感情更深,你们有什么难处及时来找老师!”

“肯定的,老师!”夏珩一副“使命必达”的神情。

卜向阳缺勤了半个星期,大家众说纷纭,一连几批人向冬颀和夏珩打听,两人均口径一致: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几天。

王森也琢磨了几日,他也担心再出现另一个“卜向阳”。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似乎注定与父母话不投机半句多,父母作为这段关系的高位者,本能且惯性地要压下企图与他们坐在同等位置对话的低位的儿女,这种“以爱为名”的“压迫”,很容易便推向一发不可收拾的结局。

或许,需要一个出口发散掉这些情绪,爱也好,怨也罢,说出口,心里的压力就不易紧绷。

王森决定从下周开始,每天每节课前,按学号的顺序,每个人以自己的家庭为主题进行十分钟的演讲分享,可以是表达爱意,也可以是表达不满。

学生们短暂的埋怨后,纷纷开始讨论丶写稿,大有“口嫌体正直”的感觉,毕竟谁提到父母,不是一肚子的话要说,平时当着面讲不出口,对着同龄人,说得反倒轻松许多。

夏珩玩笑般地夸张道自己和父母一年同席吃饭的次数比牛郎织女见面还少,他计划把锅碗瓢盆丶微波炉丶冰箱都倒卖了,估计他爸妈要半年后才会发现。上次和父亲聊天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这引起了许多男生的共鸣,十几岁的男生跟父亲最多的对话似乎就是询问母亲在哪里。

尤学增感恩平凡的父母为自己掏空口袋,他也自省明知父母的心意,但还是忍不住被他们的“念叨”惹毛,仿佛自己是他们不幸的来源,但最后尤学增还是发愿考上好大学,报答父母。

邓亚男则道出一段震惊四座的论述,“在一个非独生子女家庭,父母的爱如果是百分满分制的话,女儿可以得到80分,儿子可以得到120分,不是因为儿子一定会有多出色,只是因为儿子是儿子,只有他能完成家族传宗接代的使命,他的一怒一笑都承载着上天赐予的天赋,因为儿子是儿子。”邓亚男平淡的语气显得言辞更加犀利,在几乎全是男生的理科班,造成很大的震撼。邓亚男诉说自己和姐姐名字的来由,她极其自然的叙述,仿佛这一切是别人的故事。言至最后,邓亚男笑着道:“我已经成长到无意再去纠结父母为何不平等待我,我只期盼着成年后可以为自己改一个承载着自己期盼的名字——邓芃,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王雯皞如同讲八卦似的分享着父母的爱恨纠葛,她讲起父母上次家长会,默契地在高一13班门口偶遇,一通阴阳怪气后双双发现走错了地方。她也说了一句引起哄堂大笑的金句“他们的离婚证似乎总比结婚证多一本”。她经常在奶奶家和姥姥家来回迁移,但就是很难回自己的家,因为家是他们两的战场。就在前不久,她终於可以回家了,因为她父亲再婚了,这一次,新娘不是她母亲。王雯皞戛然而止的演讲让众人在嬉笑荒诞之后陷入莫名的低迷。

与王雯皞截然相反的是韩巍,他控诉父母太过恩爱视儿子为无物,经常一不留神,两个人就抛下他去餐厅吃烛光晚餐,他俩餐桌上一唱一和,韩巍是丝毫插不上嘴。更有甚者,两人自以为房间隔音效果很好,晚上闹得动静很大,韩巍再要讲,班主任及时制止了他,底下的男生们意犹未尽地哀嚎。

当所有人都讲完,班主任让大家投票印象最深刻的人时,对冬颀的呼声最大,因为冬颀说的是“想念”,这种多数少男少女成长到一定年纪后便不再对父母表达的情绪。

冬颀在准备演讲时,笔是拿起又放下,许久之后草稿纸上依然空白一片,夏珩察觉出他的不安,试探着问道:“叔叔就那么让你无话可说嘛”

“他倒是好说,三两句就可以概括明白了……”冬颀苦笑道。

“你担心讲阿姨会哭嘛”夏珩笨拙地关心着冬颀。

冬颀困惑望向他小心翼翼的神情,笑道:“不会。”

“讲讲呗,我也想知道阿姨的故事,就算是难过,多一个人分担,也会轻松些。”

冬颀的笔尖不停地点着崭新的稿纸,焦虑的内心化成纷乱的黑点散落在格子的一侧。

冬颀所做的努力不过是不想被人投以上位者般地怜悯目光,毕竟多数人听到别人悲惨的遭遇,只多是隔岸观火般的关心。曾经,那些目光如磨铁石般一遍遍磋磨着年幼冬颀的自尊心,他立誓一定要做到被投以羡慕的眼神,而不是可怜。

可夏珩的话,让冬颀开始犹豫,不知是否因为朝夕相处的同化,冬颀变得“软弱”了,他开始期待有一个能“托住”他的存在,积压已久的情绪愈发难以抑制,他想去表达,想去倾诉,尤其是在看到很多人毫无保留地讲述之后。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冬颀心中想着。

冬颀深吸一口气,在讲台前站定,瞥了一眼台下,所有人擡着头盯着他,有那么一瞬,冬颀想退缩了,但那般强大的肌肉记忆让他露出标准的“微笑”,包裹了他面具下的“不安”。

“大家好,我今天口语练习的题目是《行在雨季中》。”

冬颀说完,好些人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提前看过草稿的夏珩表现得倒是很淡定。

“首先,我先简要的概括一下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丶一个工作认真的科员丶一个任性叛逆的儿子丶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丶一位时常掉线的父亲。对於他,我想与他沟通,但时常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因为我知道,多数时候我都是在对牛弹琴,面壁说话,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但无论任何,我感谢他,他找对象的水平很高,找到了我的母亲,在我心里,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冬颀的一番表述,让几个学生忍俊不禁,鲜少有人这般辛辣地点评自己的父亲,王森站在最后,嘴角挂起淡淡的微笑。

“我的母亲,叫林勰,家里排行老二,14岁时,因为家里供不起三个孩子读高中丶上大学,所以在两个儿子和女儿之间,选择让我母亲放弃读高中,好在那年剧团招学员,姥爷带我母亲去面试,我母亲因为相貌好,被录取了,进了剧团的艺校,也成为了校花,后来毕业进入剧团工作。”

冬颀从稿纸下面拿出一张洗出来的旧照片,上面的女人穿着黑色的波点吊带裙,一头秀发在风中飘摇,眼眸含光,笑意盈盈。

前排几个学生伸长脖子看,发出惊呼,确实有上世纪港星的风范。

“这张照片是当年她跟随剧团一起去上海演出时拍的,当时还没有我。在我印象中,母亲总是温柔地笑着,她很少生气,即使我做错了事,她也是慢条斯理地跟我讲道理,她的身上似乎总有春天的味道,所以我总是很戒备剧团里那些被吸引来的‘蜂蝶’一般的叔叔们,那时,时常发生的情节就是,叔叔们玩笑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母亲以后要跟他,我气得拿着舞台道具的那种长刀,追着他们满后台跑,或者趁他们上妆时,偷偷靠近,拿起他们的道具就跑,因此,那时候,叔叔们都有些怵我,说我报覆心太强。”

学生们不时“哈哈哈”笑着。

“如果说我的母亲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她是个‘骗子’,她总是违背向我许下的承诺,她说过会带我去看蔚蓝的大海,她说过我十周岁时会跟我拍单独的亲子照,她说过她会拿到国家一级演员的荣誉,她说过她的病能治好。”

冬颀适时的停顿,因为每读一句排比,他的鼻头都愈酸一层。班级里瞬间寂静无声,有几个同学小声地和同桌确认自己的猜测。

“我母亲,在2005年10月8日下午5点59分因为白血病离开了我们。那天是寒露时节,好像秋深了,春天的风是再难吹起了。她在她人生最后的时间里,揠苗助长般地教会了我全部的生活技能,仿佛与死神赛跑的不是我们和医生,而是她自己。我并不怨她,我只是遗憾为什么她不早些告诉我实情,让我可以做更多些减少遗憾的事情,我明明还有好多话要跟她讲,她对所有人坦诚,唯独骗了我和弟弟。”

冬颀不停地调整呼吸,他已经察觉出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抓紧讲台的边,试着给自己力量。

“我曾经以为,失去母亲就是天塌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失去母亲就像是我走入人生的‘雨季’,也许此刻晴空万里,但潮湿的因子早已遍布着每个角落,‘雨’不知什么时候就又下了,而隐隐发酸作痛的膝盖时不时提醒着我——阴雨将至。我一度沈溺伤感,但雨季中短暂出现的‘彩虹’让我宽慰许多,我在想着或许这是母亲给我的暗示。我学着去接受悲伤,后来我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拘泥於遗憾让我忽略了曾经那么多的美好,我想着,或许行在雨季中并不难堪,我可以用回忆作伞,欣赏这世界为我降下的连绵细雨,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晴空。”

“讲述这些的初衷有两个,一是我的私心,我听过这样这样一种说法:人的死亡有两次,一次是自然的生老病死,□□的消失;一次是被所有人遗忘,真正的死亡。所以,我讲述了她的故事,展示了她的照片,只是希望这个世界能多那么几个人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美好的人,那样,她便好像从未离开。二是我呼吁大家把写在纸上的话,无论是感谢丶埋怨丶质问,好与坏的话都讲给他们听,或许有所成效,或许徒劳无功,但至少曾经努力试过,结果无论好坏,都不留遗憾。以上,谢谢大家的聆听!”

冬颀言毕,教室响起了掌声,看着台下或佩服丶或怜惜的眼神,冬颀深呼吸一口气,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回自己的座位,这每一步都像是在刀锋上起舞,颤颤巍巍,仿佛他慢慢走出了那个深秋,春天的风又要起了。

走到跟前,韩巍紧紧地抱了一下冬颀,邓亚男和仇莉莉也侧过身给他竖起来大拇指,尤学增大力鼓着掌,卜向阳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冬颀,若有所思,远处的夏珩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看着这些善意的目光,少年从紧绷的情绪里走了出来,眼角泛起了喜悦的泪花。

“我想话已至此,一切尽在不言中了,希望大家好好回味那四个字‘不留遗憾’,好!开始上课!”王森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笔锋有力地写起了板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