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黄丹(第2页)
而她尚未褪尽一身狼狈,就已经扑到了项北身上,抬手斩飞那杆盖世戟,在项北的意识回流之前,一记掌刀戳在了他的胸口。
这一刀仿佛堵住了风眼,那呼啸的鬼气霎时截流。
项北的身体瞬间萎缩。
内贼已死,外贼遂侵。
刀劲在道身内窜行,吞贼霸体告破!
那些死手枯花,恍是她身上的装饰,整个过程都极致冷峻。
她甚至是等了一息,确定项北的意识十分清醒后,才将自己的掌刀拔出。
指尖并成的刀尖,挑出一朵青色的神通之花——
【破法青刃】!
唯有在项北最极限的状态下,这朵神通之花,才够鲜活饱满,才能够补足她所需要的神意,令她的道路进一步升华。
而有项北和重黎平章的接力发挥,这枚神通已经到了最成熟的时刻。
此行收获堪称完美。
项北脖颈都暴起青筋,身体猛然弹起!
却被骄命一掌按在地上,五指扣面:“请稍等,我马上就好。”
她需要项北鲜活的感受,如此才能确保神通的灵性完整。
说话间她已将名为【破法青刃】的神通之花完整挑出,反手按进了自己的心口。
只剩一个人架子的伍晟,提刀巡行于外围,一边吞食战友残魂,一边为骄命护卫,实在是忠心耿耿。
骄命则是平静地看着项北:“将士归心,岂非名将?”
“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你去死,还能够折服重黎平章这样的枭雄……”
“我现在承认你是真正的统帅。”
“洞真境的你,对手不该是我。”
她的掌刀再次落下:“或许你运气不太好,恰巧拥有了这门神通,被我选择。或者说……‘天亡你也。’”
啪!
项北的手却在这时候抬起来,死死抓住了骄命的手腕!
他的脸上,还是重黎平章最后凝固的表情。
那是一张大笑的脸。
有几分豪迈,也有几分自嘲。
脸上有一道未干的水痕,或许是重黎平章所残留的遗憾。
只是阴翳遮眸,看不到是否真的流过泪。
唯独确然无疑的,是属于项北的声音,在这刻锵然响起:“大丈夫岂容天亡我也?”
“悬颅于人皆是战之罪!”
“我之生死,我自担责,无咎于天!”
他抓着骄命的手腕,竟将这具妖身举起,自己也站起身来:“再来!”
骄命的眼中难掩惊讶,她不理解项北是何来的力量。
但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重黎平章竟然将重黎氏的王脉鬼玺,留在了你的身体里?”
“楚廷平蛮,而他益楚!”
她已经看到答案,仍觉难以理解:“【吞贼霸体】已破,【破法青刃】已剥,你还有什么倚仗,能够扛得住重黎鬼玺的反噬?”
说话的同时她亦不断施展秘术,几无止歇地加强此身业力,以将这具道身,推至“不可举”之重境,将此刻的项北压下。
纵担山担海,未及担业!
她要看项北这具伤痕累累的残躯,还能榨出几分力气。
项北只是站定,汗血如瀑,一似力有无穷。他单手举起妖身,便如举鼎:“它们的确曾经是项北的一部分,但不是它们组成了项北。”
“组成项北的,是我的力量,勇气,和这颗不服输的心!”
当世天骄,无不被那位荡魔天君压过一头去。被其赶超的人,永远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而他项北,是在被那位“魁于绝巅”者拉开差距后,是在已经感受“天地之别”后,悍然挖掉了自己的天生重瞳,拆掉自己的倚仗,发誓要继续追逐的男人!
他从不回避,他勇于争先。
无论面对谁!
“吞贼不过七魄之一。”
“破之何妨?”
“此身何益!”
其时也,鬼气成雾。
他的乱发张舞,身体炸开一道一道的裂隙,只是被骄命暂时击破的【吞贼霸体】,在这一刻被他自己摧毁,彻底裂解——
“裂解之,铸我无上霸体!”
但见三魂,跃于其颅顶。
又有七魄,外飞其身。
所谓三魂者:胎光、爽灵、幽精。
所谓七魄者: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到了这样的时刻,才有一方鬼玺,浮凸在其天庭。
此鬼玺以九张鬼面吞龙,尽显王者之气,霸道之姿。
三魂七魄皆为其臣佐。
重黎平章给项北留下的最后的路,是遗其重黎鬼玺,让他成为当代的鬼山蛮主,以“大蛮”的力量,驱逐骄命。
但项北却选择将一切都打碎,斩断所有后路,往前推铸霸体。
成则一步绝巅,败则灰飞烟灭。
这样的项北,碎甲毁衣遍身裂隙的项北,已经失去一切,却又攥紧了一切的项北……是如此清晰地刻写在骄命眼中。
终于明白这人已经完全脱出她所书写的故事,不被戏本约束。
此等英雄气,终非命运所缚!
她以狸飞云之身行于此间,避开了战争双方对于绝巅力量的捕捉,也给予项北相对公平的决战条件,满足了命运要求,并最终完美夺下神通。
但狸飞云的这具妖身若是死在这里,她藏在虚空里的本尊,亦会随之死去。这是“寄因寻果术”唯一的弊端,所谓“公平”,她早已认知深刻。
“好个蛮王项北,鬼山遗脉!”
骄命抬手轻轻往前一推:“我期待你功成于此,踏足绝巅,以更强大的姿态,来与我争锋!”
“蛮王项北”,就是联军方下一步的舆论攻势。有用无用且另说,能造成一点麻烦也是好事。
此身堆迭的庞大业力,尽都推到了项北身上,使之足陷三尺,意沉九顷。
这具被项北高举在空中的妖身,一霎崩碎如水流,血肉飞墨,泼了项北满身。
其所遗留的意志,不断侵蚀着项北的身体。使之遍处是针扎的痛楚,腐蚀的伤口!
而那还未散尽的黑雪中,完好的狸飞云之身,已经飘飞在深空尽处。
此【三生】也。
此身若死,才算真死。她选择离开,不去赌项北的最后一步。
这一战已终了,杀死项北不是她的目的,是本该顺便发生的事情。但在这么理所当然的故事里,转折仍有发生。
“今知也。”
“天命须敬,人心莫轻!”
冥冥中那张完美的大道舆图,好像又完整了几分。
她在寒风黑雪中回望一眼,只看到握拳仰天的项北,身上血肉翻滚,在血气鬼气的交错下,骨骼节节爆响!
当然也看到已经食尽战友残魂的伍晟,完全恢复了人形,正杀意凛凛,提刀向跃升中的项北杀去。
其人意海,心念空空。新生的人格,服从于预设的铁律。
他心通所感受到的,只有绝对的杀念……伍晟为唤醒他的骄命而战。
她猛地意识到——
项北并不知道伍晟是因为什么被控制!
而这通过元始丹盟、通过相关丹药完成的控制,是诸天联军一方极重要的一步棋。从鹏迩来生擒赤帝严仁羡,到虎伯卿收伥瞒死,妖族暗中在丹国落子,为此前后经营了太久!
为了不被人族察觉,这种控制甚至放到食药者死后来完成。相关的丹药本身在食药者身体里只有益处,在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危害。
只会在服药者死后,将他们的尸体,演化为一种全新的生命体。
负责此项研究的虎太岁,称之为“尸魇魔”……本就是从魔族身上得到的灵感。
他日战争进入久持阶段,那些被人族带回本土安葬的战士,都会于必要的时机,瞬间变成诸天联军钉死在现世的钉子,予人族以巨大的创伤。
一夕尸变,天地改颜。
她是被重黎平章逼得没办法了,不得已才将伍晟唤醒,并用之完美地熬过了那段时间。公平的地方在于……她也需要承担此事暴露的风险。
“伍晟!你的潜伏任务已经完成,无益于此空耗。海族不会亏待有功者,且随我归乡!”
她叫停伍晟的攻势,翻手一卷,便带着他一并消失在云空。
黑雪还在飘,寒风已经停了。
曾经炙热的烈煌沙漠,已经永久改变了地貌。
阳光照破浓云,洒在冻土枯草的丘陵荒滩,恍如隔世。
而后整座地圣阳洲都似乎震动起来。
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在丘陵荒滩上久久回荡。
……
……
喊杀替代了怒吼,金铁取代了哀嚎……战场的喧嚣总被另一种喧嚣撞碎,耳膜震震,如作战鼓擂。
那皎白如电的刀光,将天穹一重重撕裂。
道生魔长,一层层的天境光影,如同纸书被翻过。
时年二十五岁的诸葛祚,正身披华丽祭袍,盘坐在其独属的祭星台上——身前身后排了八个“周天浑斗”星盘,正在同时飞转。
加上他自己,正好是九宫阵型。
星光于此窜游,不断飞进军阵之中,又从各个军阵飞回。
星辰衰死光犹在,由于祭星台的特殊性,以及诸葛祚惊人的算度,楚军的星光网络仍在运转。
虽然大战一起,星光网络已经无法贯通中央天境和凡阙天境,却还勉强地覆盖了军阵内部。
这对于大军的整体掌控来说……极大地节省了主帅的精力。让淮国公得以更从容地调度军队,可以更宽裕地应对敌方绝巅。
自斗战真君只身冲阵,淮国公引军反卷……王师征天以来最惨烈的厮杀,就擂响了战鼓。
大楚两师对妖魔三军,每时每刻都有海量的生命陨落。
诸葛祚作为随军的星占负责人,当代“大巫令”,自然要在这场战争里奉献力量,没有退缩的理由。
在战争状态下维系星光网络的存在,使得军令无有不至,他已经超额完成了主帅交代的任务。
同时因为超卓的医术,他还兼了随军的“医令”一职。“医令”的主要工作都是在战后展开,而在战时,他需要给予将领足够准确的信息——
大部分士卒的消耗如何,能够承受什么程度的爆发性药物。这信息间时更新,不可断绝。
现世物产丰富,丹药资源也是胜于联军的优势,不可不用。
在某一个时刻,诸葛祚飞流着无数文字的眼睛,忽然静了一刻。
冥冥之中他感到伤悲。
好像又有什么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
死去了。
而后命途豁开,前运坦荡,他一眼看过去的星光,涌现出许多比以往更复杂也更具体的讯息。
茫茫宇宙中,那张若有似无的薄纱,已经掀开。
自此以后天地不拘,关山不阻,望星得星,观世见世。
竟然……洞真了!
二十五岁的当世真人,比起修行历史上最年轻的洞真记录,也就大了两岁而已。已经快过当年的李一!
然而诸葛祚的脸上,却不见喜色。
作为修行历史上第二年轻的洞真者,此时此刻诸天最年轻的真人,他在登临洞真的一刹那,看到的是命运的照影。
其实他修行到这样的层次,天地交感,日月应辉,早就靠近世真,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
本就做好准备在远征的过程里洞真。
他清晰地看到,这一步自然而然地往前,是冥冥之中一种运势的加持。
也是自身命运上,一把不存在的锁,被某种关乎血脉的力量打开了——
之所以说这把锁并不存在,是因为在今天之前,就已经有人将其抹掉。只是他到今天才看到。
他在这一刻已经完全明白,他即是鬼山蛮最后的血脉,是重黎氏的后裔。
隐藏在重黎血脉里的诅咒,杀死了他的父亲,抹掉了他的家族。
也必然要在将来的某一刻,让他来面对。
但是……
他早先在爷爷诸葛义先的局里死过一次,于超脱局中完整复生,已经被彻底抹去了血脉隐患。
爷爷已经离开很久了。
生活中还到处是他的痕迹。
直到今天还能感受他的遗泽!
他在此刻明白爷爷还为自己做了什么,可无法再言谢。
他也知晓最后的大蛮重黎平章永远的消失了,其在消失之前……打开了血脉上的枷锁。
诚然这道锁早就被解开,冥冥中的“释重”,还是叫他身轻一步,就此登天。
成为当世真人的这一步,确然让他感知更真,当下亦明白——随军前往地圣阳洲的祭星台,已经毁掉了。
洞天宝具【市井】,已经藏到了一个隐秘地方,只等他去开启。
项北所领的偏师……大概率已经全军覆没。
当然还有伍晟……
诸葛祚微微仰头,远穹无星,斗战真君和恨魔君的战斗已经完全铺开,天裂天弥都在翻手间。
可他的目光悠远,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前往观河台的那辆马车上。
他和伍晟、左光殊,同为楚国出战黄河之会的天骄,为国而征,踌躇满志。
屈舜华说:“不要过度使用瞳术,消耗神魂。”
伍晟道:“不妨事。这点小问题,吃颗黄丹就好。”
他捧着一卷书,在车厢角落静静地读……其实不能静心。
因为他们都知道,丹国有问题,被大家称做“黄丹”的“圣魂丹”……有很大的问题。
当初丹国爆发“人丹”丑闻,刑人宫执掌者公孙不害第一时间赶到,调查事情真相。
妖族在丹国的落子确然高妙,但公孙不害更是执掌刑人宫的法家宗师,刑名一道的绝顶人物,一个已经被掀开盖子、裸露案砧的丹国,并不能在他面前保守秘密。
事实上他当时就查清了真相,也确认了妖族在丹国落子的几个关键人物。
但以此事知会景秦楚三方后,他便伪作不知,将制造人丹的天品丹师罗钟岷当众刑杀。
从头到尾丹国的罪名都只有“制造人丹”。
将丹国国主、国相,以及其他丹国高官十七人,全部押送天刑崖,永囚刑人宫。说是永囚,其实是为了撬开更深层的秘密。
诸方便是在明知丹国有问题的情况下,仍然原地创建了元始丹盟,仍然让几个丹国人奸,在元始丹盟里占据相当重要的位置。
然后看着他们在眼皮底下做事。
将阴谋置于眼前晾晒,好过让它在阴沟里滋长。
元始丹盟出品的每一种丹药,都会经过最严格的审查,明里暗里不知多少道关卡。
跟那几个人奸有关的,更是会被重点注视。
“圣魂丹”的问题,人族高层一早就知晓。
各家自用的“圣魂丹”,其实都是已经剥离了隐患的。
但还有一种,便是如伍晟这般——他主动服用有问题的“圣魂丹”,是为行计中之计,反制异族于关键时刻!
如伍晟这样的天之骄子,被安国公带回主脉的伍氏公子,本不该冒这样的险。
但恰是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冒这样的险,才不会为妖族所疑。
时值楚国变革,世家也在寻求前路,世家更要体现承担。
他来走这样的一步棋,可昭伍氏忠国之心。
诸葛祚尤其知道……
伍晟做出这样的冒险,体现这样的承担,才是安国公把他定为继承人的原因。
伍陵兵儒合流,天资卓艳,伍晟何以并论?
其言……“勇也”。
勇非无畏,勇为担责。
此事知情者不多,局限于楚国顶层人物。
屈舜华是知道的,因为反制“圣魂丹”的药膳是屈晋夔亲手做的。
诸葛祚也是知道的,因为秉承诸葛义先之遗志,章华台一早就交到他手中。
所以今天他明白,伍晟已经踏上征程。
那是条十死无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