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庞培势颓
科西嘉岛粗糙的玄武岩海岸线在仲夏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铁灰色。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嶙峋的礁石,碎成无数飞沫,犹于已经死去了的海的女儿,发出空洞的呜咽。
科西嘉岛上的最大城市阿雷利亚终于迎来了历史上最重大的日子。在这座远离罗马权力漩涡的岛屿上,一座由本地贵族匆忙腾出的、略显粗陋的庄园石厅里,空气却比海风更加凛冽。一场决定罗马未来的谈判,正在这片被刻意选作“中立之地”的孤岛上进行。
庞培和凯撒没有同意去卡普亚,卢库鲁斯和小卢西乌斯也没有同意去罗马。终于,双方最终选择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地方,科西嘉的阿雷利亚,做为谈判地点。
公元前七十一年的七月二十一日,阿雷利亚近郊庄园别墅的石厅中央,一张巨大的橡木长桌横亘其间,如同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将谈判的双方分割开来。
桌子的这一侧,是罗马共和国贵族派代表,也是卢库鲁斯派的核心成员,卢西乌斯·李锡尼乌斯·卢库鲁斯·普雷斯坦,精神矍铄,眉宇之间是深刻的警觉;
他身边是养子小卢西乌斯·李锡尼乌斯·卢库鲁斯,他背脊挺直,眼神锐利如鹰隼,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大大的扳指,这是他为了射箭特意制作的,上面雕刻着一只双头鹰标记,那已经成了他的徽章。他的左手食指上戴着养父的传家宝,卢库鲁斯家大金戒指,温暖而沉重;
小阿皮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喀坐在小卢西乌斯另一侧,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的猛兽,浓眉紧锁,目光毫不掩饰地扫视着对面,就像一头獒犬随时扑过去撕咬凯撒;
马尔库斯·特伦提乌斯·瓦罗·卢库鲁斯则坐在最外侧,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忧虑和沉思,眼角的意思轻蔑落在庞培的肩头。
长桌的另一侧,则是平民派的代表。格涅乌斯·庞培,这位苏拉口中的“伟大者”,此刻的脸色阴沉得如同科西嘉岛冬日来临前的海面。他宽阔的肩膀紧绷着,厚实的手掌紧握成拳搁在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每一次呼吸都显得粗重而压抑,仿佛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英俊的三十多岁的庞培的目光,尤其是扫过克拉苏和凯撒时,充满了被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屈辱感。
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则截然不同。他坐在庞培身侧,姿态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刻意的优雅,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闪烁着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光芒。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平稳,仿佛在欣赏一首旁人无法听见的乐曲。
马库斯·李锡尼·克拉苏坐在凯撒的另一边,他庞大的身躯占据了相当的空间,那张惯于在利益天平上精准摇摆的如同刀劈斧剁的脸上,此刻努力维持着一种超然的中立。他偶尔端起银杯啜饮一口清水,目光低垂,避开庞培灼人的视线,也避免与小卢西乌斯那枚刺眼的大金戒指产生过多的交集。
他的女儿特蒂娅,已然作为“诚意”送到了对方阵营,而当时那笔两千塔兰特的巨额赎金,在得到了特蒂娅之后,对方竟“慷慨”地表示只需再付200塔兰特即可——克拉苏家族瞬间省下了整整一千塔兰特的巨款!
这笔交易划算得令克拉苏难以置信。此刻,他有什么理由去帮庞培和凯撒说话?多想想自己那争气的长子普布利乌斯,那价值二十吨黄金的长女特蒂娅不好吗?还有小卢西乌斯,自己的好女婿。所以,保持沉默,甚至偶尔倾向卢库鲁斯派,才是明智之举。
至于平民党的党魁,平民党的政治诉求……值多少钱……一千塔兰特?
长桌的两端,则坐满了代表着罗马元老院和各方势力的显贵。精通军事的加图路斯、法理专家瓦里尼乌斯、睿智的基泰古斯、被委以重任的楞图鲁斯、大律师霍腾西乌斯……这些资深元老构成了临时看守政府的核心班底。
在他们周围,则聚集着罗马共和国的精英群像:包括后世的大哲学家西塞罗,眉头微蹙,似乎正字斟句酌;小加图,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严峻与固执;毕布路斯、卡西乌斯,眼神中闪烁着清澈;还有年仅十八岁、却因家族显赫而得以列席的马尔库斯·埃米利乌斯·雷必达,他正带着一丝好奇和紧张观察着这场决定罗马命运的大博弈。
空气中弥漫着羊皮纸、墨水、汗水和海腥味混合的气息,以及一种更浓烈的无形之物——猜忌、算计、愤怒和强压下的妥协意愿。
僵持,
长久的僵持,
令人窒息的长久的僵持……
复仇女神的身影若隐若现在庞培压抑的怒火和小卢西乌斯冰冷的注视之间。
议题卡在了最核心的停火条件上。小卢西乌斯提出的第三条——要求庞培和凯撒公开宣誓放弃军事指挥权,交出军团——如同插在平民派心脏上的一把尖刀。
“这不可能!”
庞培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拳砸在橡木桌面上,沉重的闷响让整个石厅都为之一震。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饱含怒火的目光如同投枪般刺向小卢西乌斯,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交出兵权?你让我交出兵权?我的士兵,那些跟随我征服西班牙、肃清叛贼的忠诚的士兵,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你们接收?小卢西乌斯你不要太狂妄自大了,我们还可以较量,命运女神到底站在谁的一面还不一定呢!
小卢西乌斯,猎颅者努斯,你是在羞辱一个罗马将军的尊严!是在侮辱那些为共和国流过血的军团鹰旗!”他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名字,脸颊上的肌肉因激动而扭曲,“那只是一场该死的意外!一场暴雨!一次……命运的捉弄!它不能成为你们勒索的筹码!”
石厅里落针可闻,只有庞培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海浪的呜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风暴的中心。小卢西乌斯缓缓抬起头,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然而,小卢西乌斯一语不发,顿时,房间里面充满了尴尬的沉默……
小卢西乌斯没有必要和庞培争辩,更不屑于争辩。庞培如果真有本事在莱乌齐奥山就表现出来了。为什么还要表现一次?你庞培又如何,苏拉的马格努斯又如何?打不过就强调其他原因,有什么意义呢?
过了很久,小卢西乌斯抬了抬眼皮,看了看养父阁下,养父阁下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小卢西乌斯又看了看庞培,庞培已经面色铁青,好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
小卢西乌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尊严?格涅乌斯·庞培阁下?”他刻意使用了全称,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当你的军团在莱乌齐奥山下的白雾中,将标枪和短剑指向同样为共和国服役的同胞时,你口中的尊严在哪里?当你和凯撒阁下用剑锋逼迫元老院,让它的敕令只能在沼泽和追兵的阴影下艰难传递时,共和国的尊严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