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0612 作品

第21章 一个府兵的一生1(第2页)

“列阵!”麦铁杖的鎏金兜鍪在晨光中炸亮。这位岭南豪酋出身的右屯卫大将军,竟扛着云梯率先跃入辽河。王小山跟着跳进浮冰未消的河水,双腿瞬间冻得失去知觉。箭矢擦着耳廓钉进木梯,他嗅到麦铁杖甲缝里溢出的酒气——老将军出征前喝了整整一坛烈酒。

当王小山的指甲抠进辽东城墙缝隙时,滚油混着粪汁倾泻而下。麦铁杖的鎏金甲胄成了口沸腾的铜锅,皮肉焦糊味熏得人睁不开眼。老将军的尸首被辽水卷走前,王小山瞥见他腰间玉坠——那是用三颗高句丽人头换来的御赐之物。

“圣谕!高丽若降不得续攻!”鸣金声第三次响起时,王小山正把横刀捅进敌兵咽喉。那是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喉管喷出的血沫沾在他龟裂的唇纹里,竟带着稷米粥的甜腥。城头忽然垂下白幡,隋军阵中爆出哭嚎——他们又要吐出煮熟的战果了。

深夜,王小山在尸堆里翻找箭矢。白日诈降的高句丽人,正将隋军尸体垒成京观,火把映得那些扭曲面容宛如修罗。他摸到半块粟饼,却嚼出沙砾般的碎骨——有人偷埋了阵亡同袍的腿肉。

“铜鱼符!小山子得军功了!”火长将染血的符信抛来时,他正盯着掌心纹路。那道横贯生命线的刀疤,是七日前替旅帅挡箭留下的。符上“骁果“二字硌得掌心生疼,他突然想起离乡那日,妻子将胡麻种籽塞进他箭囊:“四十亩露田...等你回来...”

风雪更急了,辽东城头的白幡化作招魂的丧布。王小山把铜鱼符按进冻土,远处民夫正用草席裹走麦铁杖的残甲。宇文恺的新桥终于架成,河面漂满胀鼓的尸首,像极了关中丰收时节的糜子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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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业十一年:雁门关的哭声

雁门关的秋空压得极低,秃鹫在城垛上空盘旋,羽翼割裂了铅灰色的云层。王小山用麻布裹住溃烂的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进滚油里——七天前突厥人突袭御营时,他背着中箭的旅帅奔逃二十里,皮靴早被碎石磨穿。

“拆东街民户的门板!圣人要加固箭楼!”监门将军的嘶吼混着铜锣声传来。王小山跟着队伍冲进一间土屋,灶上粟粥尚温,炕头老妪死死抱住门框:“军爷,这是祖上留下的松木……“他别开脸挥斧劈下,木屑飞溅中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

城头的狼粪烟昼夜不熄。第三日,突厥人将俘获的骁果军剥皮示众,血葫芦似的尸身倒吊在牛车上,沿着汾河缓缓绕城。王小山伏在女墙后,看见炀帝的织金龙纛在风中乱抖,天子踉跄着推开搀扶的宫娥,绣满联珠纹的锦袍沾满呕吐秽物。

“早知今日,不如让长孙将军多活两年。”火长张五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王小山默然摩挲着刀柄,想起大业三年榆林草原上那个匍匐献酒的启民可汗。如今老可汗的子孙将雁门四十一城攻陷三十九座,连炀帝最爱的《纪辽东》乐谱都被突厥马蹄踏碎在汾水桥头。

断粮第七日,王小山奉命搜查城西佛寺。释迦像腹中藏着的三斗糙米引来哄抢,他踹开红了眼的士卒,却见观音座下蜷着个小沙弥,怀里紧抱半袋发霉的麦麸。”军爷…这是给师父入殓的供品。”小沙弥脖颈细得能掐断,他扔下两枚铜钱夺过布袋,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闷响。

当夜分到手的麦粥混着木屑,王小山蹲在马厩里吞咽,忽然听见宫墙内飘来断续的哭声。他循着声音摸到行宫偏殿,透过窗棂看见炀帝披发跣足,正攥着樊子盖的衣襟嘶吼:“朕若身死,尔等能独活乎?!”老臣额角磕得鲜血淋漓,殿角的铜漏滴答声像催命的更鼓。

突厥人的鸣镝在第十五日射中城楼鸱尾。王小山和幸存的十七名弟兄被调去戍守水门,暗渠里漂浮着肿胀的宫女尸体,金线团花的披帛缠住闸口,他不得不挥刀斩碎那些苍白的肢体。张五突然指着对岸狂笑:“你们看,突厥崽子在烤马腿!”众人喉结滚动,却见那“马腿“分明挂着半幅明光铠——是三日前去求援的鹰扬郎将。

第三十日,城头开始滚落饿毙的民夫。王小山奉命收集尸首充作礌石,有个少年还剩半口气,指甲抠进他腕骨:“阿兄…把我扔远些…“他闭眼将人推下城墙,突厥阵中爆出欢呼,沾血的弯刀齐齐指向龙纛。当夜他蜷在藏兵洞,听见炀帝在梦中惊叫,值宿的宫女低泣如鬼魅。

五更时分,突厥人忽然撤围。王小山拖着陌刀爬上城楼,只见十余匹空鞍战马向西狂奔,义成公主的狼头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活下来的十五万人开始焚烧染疫的尸首,浓烟里飘着皮肉焦糊的甜香。军曹将队正铜符递给他时,他盯着符上未擦净的血渍——那是张五的牙印,昨日这汉子为抢半块树皮,被乱棍打死在行宫阶前。

暮色四合,残存的守军聚在瓮城里痛饮醋浆。不知谁起了头,嘶哑的《破阵乐》断断续续响起来:“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王小山突然将陶碗砸向城墙,碎碴迸溅中,他望见雁门残破的关隘浸在血泊般的夕阳里,恍如辽东城头永不消散的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