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南巡2

山东之旅的余韵尚未散尽,董佳佳一行人已再度整装启程,向着江苏的方向进发。正月二十九这日,他们顺利踏入江苏境内,首站抵达了宿迁。

然而旅途的闲适并未持续太久,刚在江苏停留不过两日,康熙便又投入到繁忙的政务之中。他亲临清口视察,细致考察黄河与淮河交汇处的水患治理进展,一心牵挂着民生要务。待这番忙碌告一段落,一行人方才登上龙舟,沿着江淮运河悠然南下,最终抵达了风光秀丽的扬州。

这是此行途中众人首次乘坐龙舟,可乘船的体验远非惬意,尤其对大半辈子都在陆地上生活的皇太后而言,晕船的滋味格外难受。好在皇太后身子还算硬朗,虽未到呕吐的地步,却也难免感到阵阵不适。

见皇太后精神不济,皇贵妃与董佳佳等人自然不敢怠慢,只得轮流到她的船房里坐坐,或讲些趣闻,或陪她闲话家常,想方设法转移她的注意力,缓解晕船的不适。

船上晕船的并非只有皇太后一人,吉雅和荣妃的三格格玉玳录也有些脸色发白、精神不振。董佳佳这时才猛然想起,先前早已让白霜备好的话梅与陈皮。她连忙取来分给几人,酸甜的滋味入喉,几人的晕船症状果然渐渐舒缓,董佳佳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船上的时光不过四日,一行人刚到扬州,康熙便先让众人下船休整。待缓过一日精神,他便兴致勃勃地携着众人游览了扬州城,随后又渡江而过,在镇江登岸,接连观览了金山、焦山、北固山甘露寺、竹林寺等一众名胜景致。

二月十四这日,队伍抵达苏州,驻跸于苏州织造署。一到苏州,那与宫中截然不同的江南园林便成了格格们的心头好,她们整日穿梭其间,逛得再久也不觉疲倦。

不过此时,皇贵妃与董佳佳心中却牵挂着另一件事,接见康熙的乳母、大名鼎鼎的奉圣夫人,也就是康熙在江南的心腹,曹寅的母亲李嬷嬷。

此次接见的结果算是皆大欢喜。李嬷嬷并未仗着乳母身份与康熙的看重摆架子,见了皇贵妃与董佳佳始终毕恭毕敬;皇贵妃与董佳佳也未端着皇家嫔妃的架子,待李嬷嬷如家中长辈一般亲和。因话题总绕着她们的“共同熟人”康熙展开,交谈间倒也热络融洽,双方礼数周全,彼此都透着客气与分寸。

不过皇贵妃与董佳佳心里都清楚,李嬷嬷此番觐见另有盘算,毕竟她一进殿,身后便跟着两位与格格们年纪相仿的貌美女子。李嬷嬷嘴上说是怕她们初到南方水土不服,特意送来服侍的人,可皇贵妃与董佳佳哪会不明白,这“服侍”的对象,恐怕根本不是她们,而是康熙。

好在有皇贵妃主持局面,董佳佳便装作对此事全然不知,一切任凭皇贵妃处置。皇贵妃念及康熙的情面,自然不会将这两位女子直接退回,但要让她把这般明显经过调教、气质间带着几分刻意逢迎的女子推到康熙面前,坏了规矩,她也是万万不肯的。

无奈之下,皇贵妃只得吃下这哑巴亏,将二人留下做了洒扫侍女。起初皇贵妃还想分一位给董佳佳,却被她笑着以“消受不起这份福气”为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之后在江苏的游历倒是趣味盎然。康熙先是带着众人经养育巷至阊门码头上船,沿山塘河一路行至虎丘;在禅堂稍作停留后,又于雪浪轩小坐,穿过剑池石梁继续向西游览。

离开苏州后,一行人前往无锡登临惠山,随后又启程前往江宁府,从通济门入城后,沿着“十里秦淮”河畔,途经三山街、内桥等地抵达演武场,再经鸡鸣山一路行至后湖,沿途景致尽收眼底。

沿途的奇景风光与人文雅趣目不暇接,格外养眼。格格们淘到了不少京城罕见的新奇玩意儿,董佳佳也终于尝到了心心念念的当地特色美食,而皇贵妃身边的洒扫侍女不知不觉又添了六位,原是当地官员见李嬷嬷有此前例,也纷纷效仿进献而来。这般算来,众人倒也算各有收获。

之后一行人从江宁府出发,沿城西外秦淮河顺流而行,途经水西门、清凉山等地后入江而下,过燕子矶、仪征,直至镇江金山;稍作停留后又前往大运河的终点杭州,整顿歇息片刻,便渡江前往绍兴祭祀大禹。这一路依旧是风光满眼、美食相伴,让久居深宫的众人实实在在玩了个酣畅尽兴。

三月十九日,在绍兴稍作休整后,康熙命人将行囊悉数搬上龙舟,随后才领着一众女眷登船,正式踏上返程之路,沿着大运河逆流而上。

乘船返程的路途依旧漫长。一日午间,皇贵妃与董佳佳刚服侍完因晕船不适的皇太后歇下,正打算一同到甲板上透透气。经过这一路南巡的相处,两人关系已亲近不少,虽算不得亲密无间,却也能从容地聊上几句了。

甲板上,董佳佳侍立在皇贵妃右下方,任江风轻拂面颊,两人一同望着眼前开阔的江面,一时无言。董佳佳正缓过神来,打算向皇贵妃告退,皇贵妃却忽然开了口,语气轻渺如风中絮语,恰好飘进她耳中:“端妃,你是为何入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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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佳佳闻言心头微讶,她是包衣出身,内务府选秀本是必经之路,这本是无需多言的缘由。但她心里清楚,皇贵妃想听的绝非这个答案。毕竟若真是不愿入宫,总有法子避开内务府的小选,她能站在这里,必然另有缘故。

董佳佳沉思片刻,恍惚间忆起二十多年前,原身初承侍寝的那个夜晚。那时的心情,一半是忐忑不安,一半是难掩的激动,毕竟侍寝便意味着踏入皇家,也算不负族中所托。只是因为那份复杂心绪搅扰着,那晚的体验并不算好。

她定了定神,缓缓回道:“时日久远,许多细节我也已记不清了。不过想来,当初入宫多半是为了族里吧。董佳一族本是太后管领下的包衣,皇上刚登基那会儿,总要有人入宫,让皇上看到族里的一片忠心才是。”

董佳佳自认入宫多年,虽位分不及皇贵妃,但若论谈话相处,倒不必过于卑躬屈膝,是以答话时自称“我”,并未用“婢妾”之类的谦称。

皇贵妃听了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深意,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落寞:“是吗?看来你和惠妃的回答倒是如出一辙。也是,我终究与你们是不同的。”

“娘娘出身高贵,本就与我们不同。”董佳佳随口应和了一句。

“是啊,本就是不同的。”皇贵妃轻声重复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入宫前,我原是有选择的……可如今,我竟也羡慕起你们来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事,望向江面的眼神渐渐朦胧,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人啊,向来都是这般不知足。”

“娘娘说笑了。”皇贵妃方才的话语轻细,董佳佳未能尽数听清,只捕捉到“羡慕”二字。她略一思忖,心中大致明白皇贵妃或许是羡慕她们膝下有皇嗣、地位稳固,便斟酌着开口假意宽慰,“娘娘出身高贵,气质姿容在六宫姐妹中本就出众,假以时日定能如愿以偿,实在不必羡慕我们。”说完,便知趣地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是吗?可当了这么多年皇贵妃,我如今也说不清,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得偿所愿了。”皇贵妃望着江面,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怅惘,思绪却飘回了与故友闲谈近况的那日,彼时见故友眉眼间满是幸福柔光,膝下儿女绕膝,与夫婿更是恩爱甚笃,她才恍然惊觉,自己入宫这些年,除了这个看似尊贵却又缥缈的皇贵妃位分,竟什么都没留住。

即便出身皇上母族,她也未曾得到皇上全然的信任与爱重;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也早早夭折了。好像这一身的尊贵与满心的不幸,都牢牢系在“家世”二字上。所以之后的旅途游玩,她都是强颜欢笑,甚至每次见到皇上表哥,她都心绪不宁,总会想起入宫前与故友的约定,待日后各自嫁人,要常一同游山玩水;将来有了孩子,还要结为亲家。可自她踏入宫门,两人这些年竟只匆匆见过一面。

这般想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入宫除了得到与家世相匹配的位分外,哪里还有半分真正的尊贵。日日打理后宫琐事,操劳不休,不过是守着规矩日复一日地消磨时光。就像方才,她刚侍奉皇太后歇下,便有宫人来报,说皇上此刻正与那六位进献女子中的一人“红袖添香”呢,何其可笑。

其实入宫前,她便知晓这深宫世事大抵如此。可只要闲下来,就会想到故友因生活美满而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心中便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悲凉。自己没入宫前那十年如一日般地虔诚礼佛,终究还是参不透这世间的贪嗔痴啊。

想到这里,皇贵妃悄悄敛去眼底的落寞,转过身来,目光专注地落在董佳佳身上,带着几分深意,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端妃,与你相处这些时日,我越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向来都清楚自己要什么。”

“娘娘谬赞了。”董佳佳随口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娘娘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否则皇上也不会如此信重娘娘。”她心里明白,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便不再多说宽慰的话,点到即止。

“哈哈哈,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皇贵妃闻言朗声一笑,随后迈步从董佳佳身边走过,临去时又叮嘱了一句:“甲板上风凉,别待太久了。”说罢便转身向着船房走去。

董佳佳亦含笑微微福身:“恭送皇贵妃娘娘。”

待皇贵妃的身影消失在船房入口,董佳佳也待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船房。此时龙舟正载着一行人,稳稳地向着目的地驶去。三月底,漫长的归途终至尽头,一行人终于平安抵达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