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帝王之术(第2页)
张武叩首谢恩时,额头抬起时撞在方才掉落的铁盔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淮则起身收拾散落的紫苏梗,指尖触到一片带着绒毛的叶子,忽然想起皇帝说过的用药材的相生相克来比喻律法的制衡,或许这桩外戚贪腐案,也需要如药方般君臣配伍、刚柔并济,方能根治。
而在乾清宫内室的帘幕后,朱瞻基紧握着袖中的《真定府舆图》,图中张兆龄私宅的位置被他用朱砂画了个圈,恰与标注"灾民安辑所"的城隍庙形成刺眼的对角线。
殿外的雪终于停了,朱高炽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冷冽的空气涌入,吹动了案头重新摞好的密报。太原府"修缮民房七成"的捷报与保定府"部分棉服克扣"的奏疏并置,而真定府的卷宗上,"张兆龄"三个字被朱笔重重勾划,旁边新添的批注写着:"着工部重新丈量真定府民居损毁数,户部核查赈灾银粮去向,凡涉事官吏,不论品级,一律抄家问斩。"
烛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映着皇帝鬓边新添的白发。他想起父亲太宗皇帝朱棣生前常说的"雷霆手段",又想到赵妤提及的朝鲜"义仓监督法",忽然觉得治理天下如同调理药方——既需锦衣卫、东厂这般猛药去疴,也需夏元吉那样的甘草调和,更要时刻记着真定府雪地里那五十六个无声的冤魂,他们才是支撑这副药方的根基。
而此刻的长安宫内,赵妤正对着灯影绘制《育儿图》,在"启蒙司南"的图画旁,她用细笔写下一行小字:"愿吾儿知民间寒暖,懂社稷轻重。"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恰似乾清宫窗外那片渐渐消融的残雪,终将在春日暖阳下,显露出大地最本真的模样。
如果皇帝看到这一幕,心中的悲愤不知会如何汹涌,一个后宫弱女子都知道的道理,堂堂一个知府却完全不懂,或者是装作不懂,这怎么不让人生气呢?
戌时末刻,乾清宫的自鸣钟刚敲过八响,鎏金铜鹤香炉中最后一缕龙涎香正袅袅消散。朱高炽在脑海中回忆着刚刚的种种事情,忽然被王淮那句"皇后娘娘在九族之列"逗得低笑出声,明黄常服的褶皱里溢出的笑意,让殿内跪伏的宫人都悄悄抬起了头。方才因"诛九族"而凝结的冰寒空气,终于随着皇帝指尖敲击龙椅的笃笃声渐渐回暖。
"王淮,"朱高炽的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却已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传谕内阁,着真定知府张兆龄即刻解京问罪,府邸查抄,家眷下狱候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瑟瑟发抖的四个锦衣卫士卒,"你等每人杖二十,记下了——日后办差,天大地大,国法最大。"
鞭梢破空的声响在宫道上回荡时,张武突然感到后颈一凉。皇帝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他身上,这位皇后的堂弟、锦衣卫的指挥使,瞬间瘫软在地,甲叶与金砖碰撞出刺耳的声响:"臣……臣管教不严,罪该万死!"朱高炽望着他苍白的脸,想起东宫岁月里张武替他挡过的暗箭,终究只是长叹一声:"起来吧,去查清楚张家还有多少这样的'远亲'。"
王淮则在一旁躬身领赏,他麾下那几个从真定府带回铁证的太监,此刻正捧着皇帝赏赐的银锞子,帽翅上的珊瑚珠在烛火下闪闪发亮。当最后一个受赏的太监退出殿外,乾清宫的大门缓缓合上,将雪夜的寒气与方才的风波一同隔绝在外。
内室的锦帘被轻轻掀开,张皇后扶着朱瞻基的手走出,凤袍下轻轻摆扫过地面的碎瓷片,发出细碎的声响。
"爹,"朱瞻基望着御案上朱砂未干的谕旨,眼中满是讶异,"这么大的案子,就这么了了?"
朱高炽招手让儿子近前,指尖划过《大明律》中"外戚"的条目:"你看这张兆龄,贪墨是实,可若真诛九族,牵连皇后,便是动摇国本。"
窗外的雪又开始飘落,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朱高炽指着案头并置的两份密报:"太原府的赈灾奏捷是急事,真定府的贪腐案是要事。急事需快办,要事需稳办。"他想起夏元吉正在草拟的《赈灾款项核查条例》,又想起赵妤说过的朝鲜"勘灾双轨制",忽然觉得治国如同烹茶——急火煮水需快,文火煎茶需稳,缺一不可。
"身为帝王,"朱高炽的声音混着香炉残烟,飘向殿外纷飞的雪花,"要懂'大事化小'的权衡,更要明'小事化了'的分寸。"朱瞻基望着父亲鬓边的白发,忽然懂了为何方才只杖责锦衣卫士卒,却重赏东厂太监——前者是敲打外戚势力的警钟,后者是鼓励直言的风向标。这乾清宫里的每一道旨意,都像棋盘上的落子,看似随意,实则牵动着整个大明的经纬。
更夫敲过三更时,朱瞻基退出乾清宫。雪光映着他月白蟒袍上的团龙纹,忽然想起父亲方才说的"轻重缓急"。
路过文渊阁时,见杨士奇还在灯下批阅奏折,案头摆着真定府的户籍册,朱红毛笔在"张"姓条目上画着波浪线。
此刻的乾清宫内,朱高炽正展开赵妤新送的《朝鲜荒政考》,在"义仓监督法"的页面空白处,用朱笔写下:"着户部参照此例,创新制出我朝的《赈灾三重核查法》"。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窗外的雪花正悄然覆盖宫道上的鞭痕,仿佛要将这场外戚贪腐案的痕迹,连同真定府那五十六个冻毙的冤魂,一并掩埋在王朝的记忆深处。
做完这一切,朱高炽把笔重重丢下,目光望着窗外出神,忽然觉得自从登基以来,头一次这么累——自己依仗的外戚势力,居然会有奸佞之人从此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