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灯下黑(第2页)

正月廿九早晨,锦衣卫指挥使张武跪在丹墀下复命。

朱高炽盯着他铠甲上的冰棱,反复叮嘱:“只报实情,莫管官阶!”

张武叩首时,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脆响,惊飞了梁间栖息的寒雀。待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后,皇帝突然喊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语气冷得像檐角冰棱:"你带三路人马,跟在张武后面,单独奏报。"

王淮躬身领命,脑袋上的小帽在雪光中微微颤动:"陛下可是信不过锦衣卫?"

朱高炽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三府位置:"不是信不过,是要双保险。"他想起永乐朝御史巡按归来,奏报与东厂密探的折子竟截然不同,"你与张武的奏报若能印证,才知底下是在救灾,还是在演戏。"

王淮带着内侍消失在宫道尽头,朱高炽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觉得这场雪灾像面镜子。

镜中映出夏元吉的周详票拟,映出杨溥的公正执言,也映射出自己作为帝王的极端多疑与满心无奈。

他想起父亲朱棣常说“兼听则明”,此刻却觉得这"兼听"二字,重若千钧——若真定府的棉衣被克扣,若太原府的粥棚空空如也,那他派出去的两路人马,便是刺破这锦绣假象的假象。他又想起父亲的叮嘱,作为皇帝,务必要保证耳目清明,千万不能发生圣旨出不了京城这种闹剧。

殿外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已是未时。赵妤将暖手炉塞进皇帝袖中,无意间触到帝王指尖的冰凉。远处文渊阁的檐角挂着冰棱,在残阳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恰似这深宫中交织的王法与人情——夏元吉的新政蓝图固然美好,却需无数根如锦衣卫、内侍般的细针,才能将其密密缝进大明的江山社稷,不让任何一处漏风,不让任何一个百姓,冻死在这片所谓的“瑞雪兆丰年”的假象里。

洪熙二年二月初二,乾清宫暖阁内的鎏金铜鹤香炉燃着龙涎香,烟气缭绕中,朱高炽展开锦衣卫与东厂的密报。两份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在案头并置,朱红封漆上的雪渍尚未干透,却已透出截然不同的气息。

关于山西巡抚冯晓棠的奏报,让皇帝读了后微微颔首——太原府修缮民房的进度条用朱笔标到七成,流民安置图上的城隍庙、官仓都画着红圈。可当目光移到北直隶时,朱高炽的指节骤然叩紧桌案:锦衣卫说保定知府郭平“称职”,东厂却夹着两页证词,字里行间全是“克扣棉服”“冒领工银”的细节,证人画押处的朱砂指印鲜红刺目。

“保定府的赈灾,可算完成?”朱高炽盯着王淮手中的东厂密报,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大明舆图》的保定府位置,仿佛恰好能够覆盖住郭定奏疏里“冻毙三十七人”的注脚。

“回陛下,流民大多已安置,剩少许待修房屋。”王淮躬身回话,语气有些不满,“但是根据东厂暗探,这些官员确实拿了一些钱中饱私囊。”

皇帝长叹一声,声音混着龙涎香散入暖阁,飘忽在空中:“让地方官员们分文不取,终究是一种奢望。”

朱高炽想起正月初的财政会议上,吏部支取五十万两自用,工部支取一百多万两治河,哪笔银子底下不沾些油水?只要事能办成,些许“小疵”,在帝王看来不过是官场常态。

可真定府的密报却让他眉心紧锁——锦衣卫盛赞知府张兆龄“尽心王事”,东厂却甩出厚厚一叠账册,某笔“修缮木料款”的去向栏空着,旁边用蝇头小楷记着“入张知府私宅”。两份文书摆在面前,像极了雪灾时真定府的两面——一面是官报里“粮仓充盈”,一面是郭定奏疏中“冻毙五十六人”。

“拿给内阁。”朱高炽将密报推给内侍,语气无奈而疲惫。

估摸着内阁的几位全都看了文书并且有了结论后,皇帝的龙辇这才碾过残雪,抵达内阁的大堂外。

关于这件事,几位阁臣都有自己的看法。在杨士奇看来,事情再明显不过:“东厂必是没拿到好处,这才会构陷良臣!”

而夏元吉的反驳紧随其后:“锦衣卫若尽职,何至让贪墨得逞?”

大堂内,蹇义捧着锦衣卫的密报,乌纱帽翅子因激动而轻颤:“张兆龄是永乐朝老臣,岂会晚节不保?”

杨荣却展开东厂的账册,指着某笔“棉被五千床”的开销:“东厂密探统计的有理有据,这五千床棉被,真定府灾民只收到三千,认领的名单都被附在这里,那么请问,还有那两千床去了何处?”

炭盆里的火星爆出轻响,恰如阁臣们各执一词的争执。

朱高炽坐在空椅上,看着案头堆叠的密报、账册、奏疏,忽然再次由衷感觉这场雪灾像面多棱镜。镜中映着太原府的高效,照出保定府的“瑕疵”,更折射出真定府的混沌——究竟是东厂栽赃,还是锦衣卫包庇?

皇帝忽然开口,声音盖过争执,群臣顿时安静下来:“算了算了,各位爱卿不必再争吵了。”

皇帝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阁臣:“朕会自己从锦衣卫和东厂那里搞清楚真相,无论结果如何,朕不会让这些贪官污吏逍遥法外的。”

几位阁臣互相对视,最后只能选择默默点头,毕竟他们也一时间没有更好的办法。

走出文渊阁,残雪在宫道上被皇帝踩出咯吱声。

朱高炽抬头望向天空,二月二的太阳躲在云后,恰如他此刻的心境——太原府的顺利让他稍慰,保定府的“小疵”他可容忍,唯独真定府的黑白颠倒,让他必须揪出那隐藏在雪灾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