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正月之寒(第2页)
赵妤的睫毛轻轻颤动,想起初入宫时,浣衣局的老宫女曾说过,永乐年间北征时,士兵冻掉手指都不敢吭声。
此刻郭定奏疏里的“寒威彻骨”四个字,忽然有了鲜活的画面——断壁残垣间,流民裹着破絮蜷缩在城隍庙角落,积雪掩埋了冻僵的尸体。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那是用江南织锦做的,比朝鲜贡缎还柔软,却暖不了数百里外那些冻毙者的亡魂。
“都说瑞雪兆丰年,”朱高炽的叹息混着香炉残烟,“可丰年之前的寒冬,要冻死多少人?”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冽的空气卷着雪沫涌入,吹得案头的奏疏哗啦啦翻动。远处奉先殿的檐角挂着冰棱,在宫灯下折射出冷光,恰似这江山社稷光鲜表象下,那些被掩盖的民生多艰。
赵妤望着皇帝的背影,见他肩头落了一层无形的重担。财政会议上,吏部五十万两修缮驿馆,工部一百六十万两治河,可此刻真定府的百姓连间避雪的屋子都没有。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朝鲜王朝每年冬天会开仓放粮,可大明的国库银粮,此刻正被瓜分在平定安南、防备漠北的计划里。
殿外的雪又大了些,扑簌簌落在琉璃瓦上。暖阁内的地龙依旧烧得滚烫,但赵妤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看着朱高炽凝视雪景的侧影,忽然明白,这漫天飞雪对帝王而言,不仅是灾异的警示,更是一道严苛的考题——当国库的每一两银子都有既定用途时,该如何在民生疾苦与国家大计间,做出最艰难的权衡。
而那个被遗忘在奏疏里的“百二十余口”,不过是这庞大帝国机器运转中,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却足以让一位帝王在暖阁深处,感受到彻骨的沉重。
赵妤见皇帝沉默不语,忽然想起一事,开口询问:“陛下不是将部分山林收归朝廷,允许百姓定时砍柴吗?穷苦人用木柴取暖,或许能撑到开春?”她指尖摩挲着青瓷碗沿,碗里的汤圆已凉,恰如奏疏里“冻毙百二十余口”的字句。
朱高炽望着窗棂冰花,喟叹道:“你看奏疏——灾民非缺食,乃积雪压塌房屋,流离失所才冻毙于野。”他想起真定府去年报过“粮仓充盈”,此刻却有百姓曝尸雪地,心中像被雪粒打湿般沉重。案头《大明舆图》上,三府的位置被雪光映得发白,仿佛要从绢帛上渗出寒意。
“原来如此……”赵妤喃喃道,忽然明白为何巡按御史曾奏报“农户冬夜抱陶罐热水取暖”。她放下汤碗,锦袖拂过案头,将郭定的奏疏与内阁票拟并置——前者写着“屋舍坍塌十之三四”,后者的朱红票拟纸透着暖意,却掩不住“冻毙者百二十余口”的墨痕。
“读来听听,内阁如何处置。”朱高炽负手立于窗前,明黄常服的下摆扫过炭盆,火星溅起又熄灭。殿外雪片扑簌簌落着,将远处宫墙染成淡墨色,恰似他此刻混沌的思绪。
赵妤展开票拟,夏元吉的小楷工整清晰:
“票拟:为雪灾赈济事拟陈处置方略
票拟事由:通政司左通政郭定奏报真定、保定、太原三府雪灾及赈济事宜。
拟议如下:
一、赈济急务:
着三府即刻开仓放粮,按受灾户口计口给粮(每成人日支粟米一升,孩童减半),内帑银五万两速发真定府,另于边军布防处调拨棉服万件、棉被五千床,由驿站加急运往灾区。
命顺天府、河间府就近筹运杂粮三千石,协同疏通雪阻粮道,限三日内抵达各府灾民安辑所。
赵妤顿了顿,想起去年财政会议上,内府存银一百五十万两。五万两赈灾款在九百万两税银中不过九牛一毛,却能买下五千床棉被——足够让五千个家庭熬过寒夜。
二、以工代赈:
令工部速派郎中二员,分赴三府勘灾,督率州县官吏组织灾民修缮民居。
定“以工代赈”之制:凡参与修房者,每日除口粮外,另给工银三分、棉布半匹,物料由官库支给(木材、茅草按户计,砖瓦由官窑暂调)。
于城隍庙、官仓设临时安辑所,每所派州县佐贰官一员总理,医官二员驻所施药,防寒疾蔓延。
“以工代赈……”朱高炽低声重复,想起新政中“军马归官养”让百姓减负的先例。这法子既能让灾民凭劳力换衣食,又能重建民居,比直接施粥更长久。他忽然想起赵妤说过的朝鲜“义仓制”,两者倒有几分相似。
三、宽恤与善后:
刑部速行灾地,查勘狱囚,除死罪外悉准保释;该三府洪武三十五年逋赋尽行蠲免,永乐朝以来积欠暂缓征缴,俟秋成后奏闻再议。
令户部侍郎一员总领赈务,每十日具奏灾况及钱粮用度,严禁官吏克扣贪墨,违令者立逮问罪。
读到“蠲免逋赋”时,赵妤指尖微颤。她想起父亲在朝鲜常说“苛政猛于虎”,此刻大明的帝王竟也用“缓征赋税”来纾民困。票拟末尾“谨候圣裁”四字旁,夏元吉的花押清晰可见,那是历经永乐朝的老臣对民生的郑重。
“细节倒全。”朱高炽转身时,雪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想起财政会议上,吏部五十万两修缮驿馆,工部一百六十万两治河,如今五万两赈灾款却需从内帑出——原来再充盈的国库,也抵不过天灾人祸的猝然降临。
赵妤将票拟放回案头,见朱高炽的目光落在“棉服万件、棉被五千床”的条目上,喃喃道:“但愿这些棉衣能赶在人冻僵前送到……”他的声音混着香炉残烟,消散在暖阁深处,恰如那百二十条亡魂,终将淹没在帝国庞大的赈济文书里,只留下奏疏上“冻毙者”三个字,在雪夜里泛着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