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后宫风雨(第2页)
郭贵妃猛地坐直身子,下意识扫视周遭:廊下两侍卫斜倚着铜缸打盹,檐角下两名洒扫宫女正凑头低语,连廊庑间巡逻的羽林卫都透着午后的慵懒。她熟知皇帝习性,二楼寝殿暗处必藏着两名带刀侍卫,但除此之外,偌大的乾清宫前殿此刻竟似无人之境。
裙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她提着月白罗裙踅至御座后方。九龙屏风后的墙面上,丈许见方的《大明舆图》正悬于中央,绢面上用螺钿镶嵌着十三省边界。郭贵妃的指尖顺着黄河流域逡巡,终于在中原腹地触到“河南巡抚”的朱砂标注——“张清”二字旁,一张贴着的便签纸上小楷密密麻麻记着履历:“河南归德府永城人,洪武二十七年进士,历任浙江盐运使……”
“永城……”郭贵妃倒抽一口凉气,凤眸骤然眯起。
永城正是皇后张妍的故乡,而张清不仅与国母同姓,更是从浙江盐引案中脱颖而出的能吏——那个曾掀翻半个江南官商两界的狠角色,此刻竟捏着郭家的命脉。阳光透过“敬天勤民”匾额的缝隙,恰好照在舆图上“归德府”的位置,将永城县的标识映得血红,恰似郭铨此刻在河南府衙的处境。
郭贵妃的指尖划过地图上从南京到河南的官道,忽然想起上月朱高炽在长寿宫说的话:“如今士绅纳粮,便是要断了勋贵坐食山空的念想。”
当时她正为帝王研墨,闻言只轻笑着将蜜渍梅子喂进他口中,未曾深思。此刻才惊觉,新政的刀刃早已磨利,而她这位盛宠加身的贵妃,原是站在刀锋最前端的人。
屏风外传来侍卫换岗的甲叶轻响,她猛地转身,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簌簌颤动。镜匣里的鎏金手镜映出她微白的面颊,那双曾令皇帝倾倒的杏眼此刻盛满惊涛——张清既是张皇后的同乡,此事便再难用恩宠压下。她想起郭铨被押时可能喊出的“贵妃撑腰”,忽然后背发凉:若张清借此做文章,指摘郭家仗势抗法,那她苦心经营的后位之路,岂不是要被亲叔叔的顽劣斩断?
“娘娘,陛下醒了。”二楼传来太监的通传。郭贵妃慌忙将书信揉成纸团藏入袖中,对着屏风理了理云鬓,那张惊惶的俏脸瞬间又换上柔媚的笑意。
紫禁城的暮春之夜,月华如练浸透长寿宫的琉璃瓦。郭贵妃捏着父亲郭铭的来信,素笺上的朱砂批注像烧红的烙铁——"抵制国策、外戚乱政"八个大字刺得她眼眶生疼。自郭铨被押后,郭家在河南的田庄已被张清贴上封条,而这位巡抚竟又以"拒不开办工场"为由,将状纸递到了内阁大堂。
"娘娘,内阁的几位大人都躲着,不肯出面管郭家的事情,最后还是杨溥大人出面接手。"贴身宫女捧着鎏金茶盏进来,"杨溥大人罚了郭家五万两银子,说是充作江南河工款。"
郭贵妃闻言猛地将信笺揉碎,五万两对郭家虽非伤筋动骨,可她镜中那张惯常含笑的脸,此刻已拧成一团霜。
更让她心惊的是信末那句:"张清言及'外戚干政,当效汉霍光故事'"——若张清真借"外戚"之名大做文章,别说后位,怕是郭家满门将重蹈建文年间勋贵抄家的覆辙。
四月廿九的乾清宫,朱高炽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推开奏折。时间已然来到三更,铜鹤香炉里的龙涎香早已燃尽,只剩郭贵妃递来的参茶还冒着热气。
"陛下先歇着吧,臣妾伺候更衣。"郭贵妃的声音柔得像春水,指尖却在解龙袍玉带时微微发颤。当皇帝在四个寝殿中随意选了西侧暖阁,锦被下的身躯刚泛起困意,枕边忽然传来压抑的啜泣。
"你哭什么?"朱高炽翻身点亮床头的羊角宫灯,昏黄光线里,郭贵妃的肩头正剧烈颤抖。她将脸埋在绣着并蒂莲的锦枕里,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絮:"陛下的官员们……都欺负臣妾……”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让皇帝想起当年燕王府被建文帝削藩时,她躲在屏风后偷偷抹泪的情景。
"是不是为了你父亲家被罚银的事?”朱高炽的语气带着一丝疲惫,"郭铨抗税在前,你家不愿开工场在后,杨溥处事还算公允。"
朱高炽想起今日内阁递来的《新政推行奏报》,上面明晃晃写着郭家田租仍按“亩取三斗”,比新政规定的“亩取一斗五升”多出一倍。
郭贵妃忽然转过身,泪水在烛光下亮晶晶的:"若只是罚银,臣妾怎敢叨扰圣听?那张清仗着是张皇后的永城同乡,处处针对郭家!他查封田庄时说'外戚就该给天下做个榜样',这不是借新政报私仇是什么?”
朱高炽的眼神骤然一凝。他想起上月在文华殿,张清曾呈上一份《河南佃农状告郭家》的卷宗,里面附着佃户们按满红手印的诉状:"郭家逼租时,竟用洪武年间的铁尺量田"。此刻郭贵妃的哭诉与卷宗里的血手印在脑中重叠,让他不由想起太祖皇帝亲定的《铁榜文》——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勋贵之家,不得苛虐佃户"。
"你说张清是皇后亲族?"皇帝的声音忽然冷下来。郭贵妃心中一喜,连忙点头:"世人谁不知,张皇后的母家就在永城!"
寝殿外隐隐约约传来敲梆的声音,“咚——咚——”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朱高炽盯着帐顶的蟠龙纹,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张清在河南推行"佃农减租"时,连自己舅舅家的田庄都按新规执行。此刻郭贵妃的香肩还在微微耸动,而他忽然意识到,这场看似后宫与外戚的纷争,实则是新政推行中,勋贵旧习与革新法度的激烈碰撞。
"此事容朕想想。"皇帝吹灭宫灯,黑暗中传来锦被摩擦的窸窣声。
郭贵妃蜷缩在床榻内侧,听着身侧均匀的呼吸逐渐变得深沉,却迟迟不敢合眼。她想起父亲信中最后那句“若再退让,郭家在中原便无立足之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不是郭家与张清的私怨,而是她与张皇后之间,一场关乎后位与家族存亡的暗战。
此刻的乾清宫暖阁里,帝王的鼾声与贵妃的心事,正一同隐没在沉沉夜色中,恰似新政浪潮下,朝堂与后宫交织的万千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