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落日雄狮(第2页)
朱棣想起永乐八年亲征漠北时,阙忠还是一个在中军帐斟酒的小旗,如今却化作战报上一行冰冷的文字。
“追封阙忠为忠勇伯,允许子孙后代世袭罔替!所有阵亡将士赏银双倍!"朱棣猛地踹开脚边的矮凳,震得地砖嗡嗡作响,"所部其余幸存者全都就地晋升两级,再按照朝廷旧制进行赏赐!"
满殿称颂声中,朱高炽却注意到父亲扶案的手在微微颤抖——显然皇帝对群臣此时此刻的歌功颂德并不满意,甚至心有怨气。
"够了!"朱棣突然暴喝,洪亮的声音在梁间回响,久久不散,满朝文武顿时安静下来,"粉饰太平的话留着给死人说!"
帝王抓起案上战报,狠狠甩在群臣面前空地上,信纸展开时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阿鲁台这条老狗,去年刚递降表,今年就敢带着三万狼崽子撕破盟约!"帝王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他哪来的胆子?背后是不是有瓦剌人在捣鬼?"
朱高炽望着父亲剧烈起伏的胸膛,忽然想起乾清宫墙角僻静处堆积的药渣——太医院每日熬煮的人参黄芪,怎么也填不满征战岁月里留下的病根。
殿外晨光渐浓,寒风卷着雪粒扑在窗棂上,将帝王的身影映得愈发佝偻。
此刻的朱棣,不再是史书上威风八面的永乐大帝,而是个被岁月与战火折磨得疲惫不堪,却仍要为江山社稷撑起一片天的老人。
奉天殿内鎏金蟠龙柱上,烛火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将群臣的影子投映在青砖地面,似群魔乱舞。
夏元吉率先撩起绯色官袍重重跪伏在地,象牙笏板叩击金砖发出清脆声响:"陛下天纵神武,昔年四出漠北犁庭扫穴,四海宾服。如今阿鲁台这跳梁小丑居然犯我边境,若陛下御驾亲征,必能以雷霆之势,让这些胡虏知晓天威不可犯!此番出征,定能一举荡平鞑靼,为我大明子孙开创万世太平基业!"
夏元吉刻意拖长尾音的颂词,在空旷大殿内激起阵阵回响,尾音中饱含的谄媚之意,让不少文官微微皱眉。
朱棣半阖的眼眸微微睁开,枯瘦的手指摩挲腰间玉带,嘴角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转瞬即逝的神色,却被素来善于察言观色的胡濙敏锐捕捉。
这位礼部尚书立刻趋前半步,腰间玉带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声音激昂:“夏大人所言极是!陛下龙旗所指,漠北冰雪亦当消融,何愁鞑靼不灭?我等皆愿追随陛下左右共赴沙场,扬我大明国威!”
胡瀅身后数位御史也纷纷附和,此起彼伏的赞颂声如同谄媚的浪潮,在大殿内翻涌。
朱高炽望着父亲挺直的脊背,却注意到那龙袍下隐隐透出的疲惫。
“且慢!"杨荣突然跨出班列,绯袍下摆扫过满地碎玉般的光斑,官帽上的梁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杨荣手持奏疏,神色严肃:"兵法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鞑靼乃游牧民族,居无定所,来去如风。陛下四次北征虽重创其部,但草原茫茫,若彼等故技重施,以逸待劳诱我深入,我军深入大漠,粮草补给困难,恐将陷入险境。如今陛下即使再次御驾亲征,若他们望风而逃,消失得无影无踪,届时又该去哪里寻找他们的主力决战?还望陛下三思!"
话音未落,夏元吉已涨红着脸打断:"杨大人莫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陛下用兵如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父皇,容儿臣以实情相呈。"朱高炽望着父亲眉间渐聚的阴云,手心也渐渐渗出冷汗。
但他仍然快步上前,宽大的袍袖垂落,如同展翅寒鸦:"户部现存粮草仅够十万大军三月之需。漠北路途遥远,转运途中不仅损耗巨大,且需征调大量民夫车马,劳民伤财。若倾国远征,国库难以支撑,百姓亦将不堪重负。"
朱高炽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文官们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杨士奇更是举手疾呼:"大同防线固若金汤,守将皆是经验丰富的百战之兵。朝廷只需做好后勤补给,增派饷银器械,据城坚守,待敌军粮草耗尽,自然会退兵,何须劳陛下万金之躯涉险!"
武将们也不甘示弱,英国公张辅率先出列,这位跟随朱棣南征北战、身经百战的英国公,身姿挺拔如松:"末将愿领二十万大军,决战于大同关外,定斩阿鲁台首级献于阙下!我大明将士,皆怀报国之心,定能与敌寇一决高下,扬我军威!"
朱勇等一众武官纷纷开口响应。
朱棣猛地拍案而起,龙纹案几上的铜龟烛台剧烈震颤,烛泪飞溅在战报的字上,宛如鲜血绽放。
"二十万大军?"朱棣的声音冷若冰霜,没有丝毫感情,冰冷的目光扫过张辅陡然发白的脸庞,"当年邱福何尝不是自信满满?率领十万大军北征,却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说到此处,帝王的声音愈发严厉,充满了愤怒与失望,"朕要是手底下有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这样的帅才,何需亲自奔赴漠北苦寒之地?把军队交到你们手上,不过是第二个邱福罢了!"
殿内温度骤降,一片死寂。
战场上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一众武官,听到邱福这个名字,全都被吓得噤若寒蝉,无人敢言。
永乐初年,邱福轻敌冒进,十万大军在漠北全军覆没的惨剧,至今仍然让所有人为之胆寒,那是大明军队难以磨灭的伤痛。
朱勇等人低下头,心中暗自思索,除了龙椅上这位历经无数战役、威震四海的永乐大帝,殿内确实没有什么人有能力指挥几十万大军横行漠北,更别提扫平骁勇善战、来去如风的鞑靼部。
奉天殿外,几只惊起的寒鸦掠过琉璃瓦。君臣对峙的剪影投在金砖地上,碎成满地斑驳,也为这场激烈的争论暂时画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