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章一三二 今宵花间琴剑(第2页)

因此一待入夜,就如同有什么不成文的约定,无论大宅小户、村野人家,无不闭门掩窗撚熄灯火,于生死之大恐怖中挨度漫漫长夜。天破晓,才如人新生,各自庆幸道贺不止。

不过比起人口稀薄或地处偏僻的野村小镇,规模较大的城池底气便要足些,动辄数千户往上的人家,寻常不过五六七八只结队的白骨精怪少有来犯,渐渐引得周遭住户携家带口来投,于是城中人丁更旺,而小村小镇住户越发伶仃、惶惶然不可终日,也成北地如今一大无可奈何之极的奇观。

北地虽偏属东陆一隅,较之昌盛繁华处大有不及,但地理广阔、民风彪飒,也颇有几条热闹商道,串连着几座堂皇大城,除了凛冬两三个月中清寂些,可称得上终年车马人声,川流往来不歇。

眼下残冬将尽,春风未至,算算还不到商道人流复苏之时,最多不过几个北地自家城镇村落买卖往来罢了。不过南渡城内外,此刻却车马人声鼎沸,灯烛火把通亮,乍看像是什么大商队正在安排进城。但再细辨,那队伍中分明贫富老幼、男女妇孺混杂无比,或车、或马、或驴骡、或木板小车、肩扛手提,像是将能拿着的全副家当都收拾了带在身上,顶风冒雪辛苦跋涉,往城中讨生活而来。

近年来北地无旱无涝无疫,寻常百姓日子过得不说富足也算有衣有食,断不至于星夜苦寒中挨挨挤挤在南渡城外一副逃荒模样。不过那守城的士卒们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一边手脚麻利安排人次第入城,还分出人手沿着歪歪曲曲的队伍往来吆喝,让人莫挤莫急,城主心善,已下令延迟半个时辰再闭城,人人到此皆能平安,无需再有惊慌。

来来回回喊了几趟,因天色愈晚而隐见躁动的人群又渐渐平静下来,各个抓紧了随身行李有条不紊向着城门口慢慢移动脚步。已排到了关卡前的人,更是望向灯火辉煌的大城如望顺遂生途,匆忙拖家带口进城的同时,也不忘连连冲着守卡士卒感恩戴德拱手作礼:“城主慈悲、诸位辛苦,避入南渡城,终于不用日日惊惧那些白骨妖怪前来破家毁命了!”

这般一方顺序放行,一方守着规矩好生排队,并未太久,城门口的长队已短了一大截,搭眼看看,也不过还剩下四五十人,再有一刻钟就能全数进入南渡城中。那两名一直沿着长队走来走去的士卒似也有些乏了,偷了个空子躲回城门下避避寒风,年轻毛躁些的那个便忍不住小声嘟囔着抱怨:“这次又是一个村子举村来投,算算丁口,也不过一旬时间,怕不是城中已多了好几千外来避祸的,听说连最偏僻的城北的破棚子都住上了人。再这么塞下去,哪怕南渡城再大,早晚也要吃不消!”

年长那人登时横了他一眼,抢白道:“你算得明白?还是城主算得明白?既然是城主开口放人进城避祸,自然早有了妥当安排,哪轮得到你操白心!再说了,你看这些人为了保全性命,抛家舍业也要投奔而来,难不成还能当真将人关在城外?不说那搅得人心惶惶的妖魔,就是吹上一夜的东北风,也不是寻常人吃得消的。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做完了事收拾收拾回家去该吃吃该睡睡就完了,省心,安逸!”

一句抱怨招惹来好长一顿数落,年轻人立刻缩起了脖子连声示弱:“是是是,对对对,塞得下塞不下的,不是还有城主老人家操心嘛,咱就是个吃饷听令的,想那么多做甚!嗳,你那老酒还有剩的没?分我一口,今晚这风,冷得也太扎实了……”

年长那人便从怀里摸出个羊皮酒囊塞给他,可见说教是说教,两人关系倒是当真不错。年轻人也不客气,立刻拔开塞子灌了一大口,随即热辣辣呼出一口白气:“舒坦……哎?”

从他的位置半眯着眼望出去,正能看到一个歪歪斜斜的长队尾巴。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处灯火明亮,却照不到落在队伍最后的十几个人身上,只能瞧见一片人影模模糊糊,高高矮矮聚在一块,似也在抱团取暖。只是抱团也就罢了,十余人全都站成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连跺脚搓手都没,着实有些怪异?

只是还不待他多想,一道声嘶力竭的尖叫突然拔高响起,将城门内外左近的人都惊得猛转过头,年轻人眼中怪异情形也霎时大白……

“死人了啊啊啊!”

轰的一声,还在城门外排队的人群登时好似水浇沸油,一片大乱。混乱中,分明不过数十人众,却好似瞬间成了无数只脚、无数双手,哭着喊着齐齐向城门涌来。因已入夜,城门只开半扇出入,被众人乍然一冲,连带着门口的小车驮畜士卒搅成一团,反倒是半个人都挤不过去,硬生生卡在了城门前。

偷闲喝酒的那两人因是躲在一旁城墙的凹角处避风,反倒没落入被拥挤踩踏的窘境。但势单力薄站在一旁,毛骨悚然之感更甚在人群中受那拥挤推搡。而一股股风势渐大,也将起初细微、随即愈发浓郁的一股血腥气吹送入鼻,使人嗅之胆寒。忽然“锵啷”一声,年轻人一把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寒锋凛凛向着黑洞洞的夜色中胡乱挥舞了几下:“何……何妨妖邪,敢犯南渡城,你们可知这是何人辖下!”

本该是气势满满的一句话,只可惜牙齿打颤的声音要比嗓门还大些,全然色厉内荏。那年长之人虽也又惊又怕,但到底多了几分见识经历,见城门口一片大乱,却不曾当真有什么邪物从黑暗中跳出来继续伤人,也不知是只拿下了那十几人的性命就知足了,还是别有缘故?他干脆深吸了口气,一把拔下插在城门边的一只火把,轮圆了胳膊呼喝一声猛掷了出去。只见一溜火光烧开夜色,远处一片黑暗模糊中骤现光亮,照出一片骇人之景。

残雪地上,血溅如泼,霎时生人,转头白骨。十几条抱团凑在一处的身影仍然姿态鲜活,或拢手或掩耳或在怀中掏摸着什么的模样,但却早已血肉俱空,只余具具白骨撑起那些衣衫鞋帽。而寒风呼啸,片刻工夫便刮得白骨人形摇摇欲坠,随即就在无数惊恐的眼神中“哗啦”、“哗啦”一具接着一具的坍塌下来,溅起一片雪尘血尘。

喧腾的人声蓦然一静,随即轰然更上层楼,惊恐哭喊着奋力向城门内拥挤。混乱中,“吱呀”一阵涩响,已关上的另半扇城门也被硬生生撞开了,卡成一团的人流顿时一拥而入,将另一队闻声赶来欲观究竟的士卒又裹挟着带回了城里。

就在城内城外乱成一团之际,城头上忽然传来高喝:“难之人只因还未进入南渡城地界才被其所杀。尔等既已进了城,就无需再过于惊慌,好生顺序录下姓名籍贯,就各寻安置之处去吧!”说罢,又大喊了一声,“升明膏灯,请金钟!”

城头登时出现许多披挂挎刀的士卒,一盏盏明亮之极的硕大灯笼次第燃起,煌煌照亮了半边夜空。城墙下的黑暗也被光明驱散,不似小小一只火把带来的惊鸿一瞥,将深藏于暗夜中的致命危机彻底揭开在了众人眼前。

以遇害的十几人尸骸处为界,竟有一条极浅淡的金线虚浮于地面之上。金线之内,脚印蹄痕车辙一片凌乱;金线之外,却是骨白血红扬溅尘泥……但此时已无人能再分心去看那些凄惨尸骨,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了与南渡城边界一“线”之隔的近百具伶仃怪影身上——白骨为身,幽火为魂,天阴地秽、聚而生精。正是如今北地人人闻之色变的白骨灾兵。

曾闻人言,白骨精怪不死不灭、邪焰滔天,若有四五,可灭一村;若过十数,便屠一镇。如今竟有近百之众无声无息出现在南渡城外,即便高城固垒,到底也是凡人群聚之处。眼下北地一众炼气修门联手犹难将其剿灭,何况满城肉体凡胎,能奈之何?

城头上,出声喊话调度的人也一瞬脸色铁青,不过仍能握着腰间刀柄站定不移,脸上肌肉猛的抽搐了下,大吼道:“鸣金钟!”

一架足有两人高的粗大木架正被推上城头,上悬一座大可容人的青铜大钟。听得令下,立刻有数人合力将钟锤托举起来,齐喊着号子用力荡出。

“嗡”一声悠长之音响起,沉沉钟声远播四野,振荡全城。城中无论将睡还是未醒之人,心头登时皆随钟声鸣响悸动。而城外那道界开生死两端的金线,也霎时在钟声中光芒大盛,转眼化作手臂粗细一道金绳,如一条圈住了整座南渡城的环城金带,凛然阻住赫赫兵灾,不使其轻犯城池内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