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章一二八 阵中谜(第2页)

念头一转,果然看到窗下一张软榻上,一袭红袍的裴长恭持卷斜倚。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就坐靠在他怀中,摆弄着一串银光灿烂的九连环。一大一小都不如何出声,相处得却格外和谐亲昵,更有两人眉眼间轮廓几分微妙神似,倒与亲生的父女也不差上什么。

正放飞了念头胡思乱想,门外珠帘几声清脆,像是被人刻意撩碰出了动静。随即有脚步声轻车熟路的走进来,一道英挺身影转入内室,坐在榻上的裴澹月立刻擡头高高兴兴喊了一声:“爹爹!咦?小哥哥?”

跟着裴长仪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从头到脚换装一新因而略显局促的小少年,干瘪瘪瘦巴巴的模样看得朱络忍不住一直叹气摇头,撮着牙花子感叹:“真丑,又瘪又瘦,原来我还有这么难看的时候!”

大约那小少年也自惭形秽,初来乍到这仙境中更似仙境的所在岂止手足无措,甚至连榻上那神仙般人物也不敢多看一眼。不过“咚”的一声,裴澹月已经兴冲冲丢开手里的银环跳下软榻,跑过来快快乐乐的仰头问道:“爹爹,你是带小哥哥来陪我玩么?风师兄和阿执弟弟呢?”

裴长仪伸手一晃,凭空捏出一只小兔子模样的珠花给她别在毛茸茸的领口,笑道:“不是阿执弟弟,是清执小师叔。”

“可是……比我大的是哥哥姐姐,比我小的就该是弟弟妹妹呀……”

童言童语软哝咿呀,让朱络忍不住会心一笑。忽听榻上裴长恭坐起身道:“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裴长仪笑着走过去几步:“本是带月儿和天末去灵泉会长长见识,能碰到这么个好苗子也算意外之喜……我欲将他收入门下,加以悉心调教,将来在阵法一途必有大成。”

“你要让他专修阵道之学?”裴长恭将手里的书搁下了,眉眼间神色仍是淡淡,向着仍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少年瞥去一眼。本就小心翼翼竖起耳朵听着两人说话的小少年被这一眼扫了个正着,登时全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站得更笔直些,一张脸却慢慢开始从耳根处泛起浅浅淡淡的红,连眼睛都不知该看哪里才好。

朱络见此无声哽咽,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两眼年少时的自己,无用功的作起了口型:“过去,端茶倒水伺候师父啊,傻愣着看什么呢……呃……那时候还不是师父……”他忽觉胸腔中的心跳有些急促,明明早已知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但还是不争气的共情到了几分小少年的紧张,忍不住又把视线投在了那个熟悉的红衣身影上,直到……

“我看他也是不错,让他拜在我门下吧。南天离的首徒,也不比当你的徒弟寒碜了什么。”

少年时最深刻入心的一句话,将朝不保夕的小乞丐与之后意气风发的南天离大师兄命运彻底分途。朱络喉中莫名一哽,低低呢喃了声:“师父……”

怔忡在屋里的小少年却还没这个喊一声“师父”的觉悟,倒是裴长仪闻言低低笑了一声:“难得,你也愿意开门收徒了。既是你看上的孩子,我自然不会与你争。待我回头将他录名在册,他便是南天离这一代的亲传大师兄。这样,你可欢喜?”

裴长恭不置可否,揽衣起身下榻,缓步走到紧张得捏紧了拳头的小少年面前,低头看了看他高还不及自己胸腹的发顶,色泽枯焦的头发窝成了个小小的发髻,也不知是哪个弟子侍者打理的,插了根金光灿灿的粗长发簪上去,头重脚轻得颇为滑稽:“你叫什么名字?”

“朱……朱大……”小少年“咕嘟”一声吞下口水的声音此刻无比响亮,立刻羞得自己满脸通红,更不敢擡头,只用力拗着脖子盯着眼前层层叠叠的绯红衣摆,深深浅浅的红色丝线绣出大片翻卷云纹,随着举止动作轻轻摆动,当真便如天上层云卷舒,堂皇得使人目眩。

目眩神驰中,又听人道:“我名裴长恭,乃是碧云天南天离云主。你可愿拜我为师,从此为我南天离一脉顶门立户,延续传承?”

一声急促过一声的心跳从昔年今日两个身躯的胸腔中一齐传出,朱络无声的张了张嘴,听到的是小少年稚嫩又有点儿迟疑的声音:“……好……”

懵懂孩童初入仙门,尚不明白身边两位“仙人”短短几句话间如何框划了自己的人生,甚至一声应答也不过是出自生怕惊破美梦一场的本能。裴长恭却不在意这些,听他应声,便伸手一拂,“啪”的一声闷响,小少年发髻上那根粗大得有些碍眼的金簪子滚落到了厚厚的地毯上,金灿灿的光芒在眼前一晃,刺得他几乎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抓。不过裴长恭的手已经更快的轻轻扶住了他的头,宽大的秾红大袖中传出药香细细,登时让他不敢挪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裴长恭自袖中抽出一条红色绫带,十指貌似随意的灵巧绾动了几下,就将自己的头发牢牢束好了,末了轻轻在他头顶一拍,稍作思索道:“凡俗行乞,一朝登仙,为命所定,为缘所结。你我师徒间这一丝缘分牵系,不可谓不妙哉。你此后便单名一个‘络’字,朱络。”

“我的名字?朱大……朱络!”小少年呢喃出声,胸膛中难能自抑的烧灼成一团,又暖又涨,催得他通红着一张脸擡起头,看向对面也在垂眼看着自己的红衣人,喉咙又是一动,哑着声音唤出了一声:“师父!”

“师父……”

脱口一声轻呼,但比这声呼声更清晰的是骤然响亮的翻涌水声。“哗啦”满目泼溅,被涌浪掀起的海水没了阵法屏碍,直将朱络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透心凉。湿哒哒的衣服头发黏贴一身,脸上却犹然带着一丝大梦初醒还没来得及掩去的欢喜笑意,朱络整个人都为之一僵,竟半晌没能收拾好此刻心境与处境之冲突造就的难言之状。

忽听不远处传来冷淡一声问:“冷水浇身,你在笑什么?”

所有的心思都被这突来一声拦腰斩断,朱络猛的转过身,动作之大甚至带得周身一片水珠飞溅。他顾不及那些,目光一扫,就看到一座白玉舆台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了远处石壁下,端坐之人白光罩身不露分毫,只有冷诮的声音透了出来,像是刚刚看了一场拙劣的滑稽戏。

朱络心中顿时一哽,没好气的哼声:“没笑什么,难道不让人离开,还不准人笑了!”

玉墀宗似不在意他语气冒犯,慢条斯理“唔”了一声:“想到你师父,就让你这么欢喜?”

“是你搞出的把戏?”朱络脸色顿时一黑,但念及刚刚沉溺回忆中难以掩饰的怀念和喜悦,又有些发作不出,顿了顿,只能咬牙道,“你带我来此,又设阵相困。杀不是杀,救不为救,到底用意为何……呃!”

他话没说完,身上陡然一重,降下一股沉压若山。本就处在气弱体虚之时再受了这一压,朱络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被压得跪伏在地,然后才听玉墀宗冷声道:“出言不敬,该当受罚。”

朱络登时又瞪红了眼角,方才一场美梦带来的几许喜悦早消散得七七八八,咬牙梗着脖子擡头,在心里已十七八拳捶了上去,才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只反复在心里念咒般憋气:“好汉不吃眼前亏!好汉不吃眼前亏……”

大约是他这副逼着自己忍气吞声的模样取悦了玉墀宗,白玉舆台上又传出一声轻笑:“五日吃透一阵,你于此道悟性不差。此阵牵系人心七情之喜,你参悟阵法时亦受阵意沾染,沉溺于心中过往欢喜之事……看来你师父待你不差,才让你得入旧梦之中。”

朱络磨了磨牙,还是没忍住开口:“我师父对我如何,我自然明了,不必你说!”心中忽又一惊,“你知道我师父?”

他这句话脱口问出,心里蓦的一慌,玉墀宗分明有备而来,自己身家来历怕不是也早在其掌握之中。无论师门故地、旧友同门,乃上至恩师,再及情之所系……凡所种种,瓜葛上魔尊遗脉,便有祸乱无穷。登时越想越觉心悬一线,挣扎着用力挺起几分腰,目光警惕盯了过去:“碧云天千年仙门,你莫妄想轻犯!”

同样称得上出言不逊,这次玉墀宗却没翻脸,倒是一声声笑了出来。笑了几声后,漫不经心般开口:“你若识趣,本座为何要去惹上神京?除非你太过不争气,难以达到本座的要求……说来,听闻裴宗主于阵法一道亦有天纵之才,不知本座这座‘大衍转心阵’,与他相比高下如何。”

朱络顿时更觉气恼:“宗主能为,岂是你能揣测!”

玉墀宗闻言“哈哈”一笑,似乎颇添愉悦,笑得朱络也愈发莫名其妙。不过下一瞬,就见一道白光漫出白玉舆台,须臾于地面再成一阵,只乍眼一看,较之之前的阵法便不知深奥玄妙了多少。再欲细观,忽觉神识动荡,有眼难开。朱络闷哼一声,喉头一甜,竟呛咳出了一口血沫。

这时才听玉墀宗道:“此阵予你一月之期参悟。若不想迷于阵意受其绞杀,便先以此法锻铸你之神识。”随着话语声,阵中映现行行文字流转,一闪之后又复归无。朱络看之不及,只得转向玉墀宗艰难道:“这般随意传我阵法心诀,你不怕他日祸起萧墙之中?”

玉墀宗回应他的只有“哈”一声冷笑:“不过米粒之珠、微末毫光……”笑声未尽,便见白玉舆台上灿灿白光一转,弥盖洞天。而待到光芒敛去,石壁之下已除却空荡无有所存,只有洞中日夜不歇的涛声越发鲜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