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〇五 更无一步落浊尘(第2页)
不想白霂的动作也不慢,擡手却是虚压了压她的动作:“师姐,莫急。”
他口中说着话,眼前却是盯着远处晃动的山峰,又顿了半晌才道:“只怕是个障眼的把戏。”
白霜急得跺了他一脚:“一座山都撞过来了,是障谁的眼!是虚是实,难道你我还看不出来?”
白霂忙道:“师姐,不是不是,你听我说……我是说,那妖人未必当真有移山填海的本事,这山峰闹出来的动静……你可记得他擅土行之功,又有操弄地脉之术?我倒是听闻过,有异术可将自身融与地脉之中,用以操控方圆土石之属。虽然乍一看声势赫赫,骨子里却不知差了多少的修为。与其未战先怯,不妨先去探个究竟。”
白霜轻“咦”一声,看了看他:“这倒是你想得明白了!”
当下两人催动音律,白燕应声化出,展翅翩然,径往那石峰摇动处去。当时在刻石堡远远望去看不清楚,待到了近前,果然看得分明,石峰之下,邪气涌动,如托如裹,那其中隐隐约约的,竟然还在山壁上虚化出一张模糊人面,须发张狂,吞吐妖烟。灰烟每一烁动,石峰便向前挪动一步,峰上亦堆挤着数十具山尸,嗬嗬有声,手舞足蹈,似在助威。
这般的阵仗,已然非同小可,不过总还能在勉强一战之内。白霜白霂两个与杜灵华本也是途中巧遇,因算是顺路,白霜又与她投了缘,才同走这一程。自然也知晓杜灵华那点手上的本事,就算比起村民凡夫有余,也不过勉强自保,便连招呼她一声都免了,直接将身踏做两道银虹,直扑石峰。所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只消将那在石峰地脉中作怪的山巫揪出来制服了,险境自然迎刃而解。至于山巫修为不俗,身边又有许多山尸助力,也只能尽力一试,见招拆招。
那边就见银虹白燕直迎向石峰,拦住去路。即便远隔,笛箫乐音也是清晰可闻,更有宝光交错,上下翻飞。杜灵华虽见不得实在的战况,但只观声望气,也知石峰前正是一番恶战。再一想到适才自己卜出的一副卦象,心中惴惴难安,有些担心又有些为难,望着冉无华想要开口,但想了想还是闭了嘴,只把卜骨揣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掷问,愁眉紧锁欲求一方。
她不主动求助,冉无华更是无事人一般,只安然端坐。险境临头,落在他眼中不过尘埃一般,全然不在心上。然而卜道通灵,内中限制规矩更是繁多,若是寻常俗世那些打卦问卜的卖卦人也就罢了,当真以卜入道的炼气士,日起几课,乃至问事、方位、卜器、算法,皆有说不尽的约束。寻常卜者,得一灵卦也是艰难,杜灵华有“天三卜”之名,已是小辈中天资卓绝,灵脉贯通的造化了。三卜之外,再起寻常卦课,虽也非不能,卦象上却要大打折扣,减免灵通。
因此她这一番急中生乱,连掷几卦,反倒更将前况指引得模糊不清。越是心焦之时,身后刻石堡内,忽又起了一片惊声尖叫,竟是早也有许多人察觉得闹动,战兢兢出来观战,起初还见双银虹宝光璀璨,夹击石峰妖物,但僵持一刻,不见石峰如何,却陡的一道银虹猛然一沉,从半空中直栽下去,顿时惹得村人惊骇大叫起来。好在那银虹到底不曾当真折到地上,半途重又稳住,摇摇再起,与另一道银虹并在一处。但这一来,双银虹气势顿颓了几分,原本已绊住了石峰妖巫动向,与他缠战。如今却又见灰雾浓起,地动山摇,即便银光白燕绕山穿梭如网,仍难止住石峰再次挪动脚步,渐渐往刻石堡而来。
这一来,即便杜灵华目眇,也观望得到此弱彼强的局面,再有后面村中乱声阵阵,人心惶惶,一窝蜂也不知是冲到村口来好;还是躲回家中去好;又或者,抱了值钱的家什逃命去好……卜者本是恬心淡性,才得窥天地气运之道,杜灵华平日也是个冲淡安和的性子,然而到底年岁还小,又不曾遇过这般的乱况。手上看似未乱,心中却早一簇簇的乱了;而心中一乱,指间猛的一错,“当啷”一声,失手跌落了卜骨,正摔在冉无华身下。那本是乌黑透光的骨面上,登时横七竖八裂开了几道。
冉无华垂眼看了那块卜骨一眼,慢声慢语:“你的心乱了,此卜者不当为也。”
杜灵华低头,抿了抿唇:“学艺不精,修心不定,让前辈见笑了……”边蹲身去拾卜骨。指尖摸索到破裂的骨面上,上面裂痕蜿蜒,依稀竟也成了一象。她的动作不由一顿,只是还没摸得出是何卦意,又听冉无华道:“我此来神州,目下不存旁事,但却见你有缘。你可愿随我同行一程,结这一份缘分?”
杜灵华登时一愣,先前她见冉无华待自己与白霜白霂微妙不同,心里便依稀觉出几分滋味。这滋味自然不是那少年男女,你见我好生本事、我见你好生模样的滋味,但要说明白道理,她也是说不出的。如今听得忽来这样一问,心中那点揣摩反倒好似随之定了性,颇有点“原来如此”的松了口气的感觉,忙道:“前辈厚爱,灵华愿往。只是……”
她到底仍还有些吞吐,挂念白霜白霂是真,不愿刻石堡一村性命受难是真,可即便是方才相识的冉无华,心里竟也觉得亲切,不愿冒冒失失坏了他的修为路数。这时反倒是冉无华开了口,语气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之意,只道:“修卜者大多受因果驳杂,百报缠身,因此最常多修功德,以为其补……此非大卜正道,但也非是邪道,只是她……到底心罣尘埃,才有此歧路之传。也罢,你既与我有缘,我便赠你这一遭功德罢。”
说着话,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杜灵华却觉面前陡然奇光大盛,如有一轮皓月冉冉托起,白昼之时,日正当空,那月轮不夺日之辉,却与日轮并立,更奇在月光流泻,非是夜中银霜那般,而是泛着淡淡的白金颜色。这朗朗月光,只照定了作乱的石峰一处。石峰如受雷殛,刹那地动颤颤,乱石滚滚,却是半点不能再挪。而更有无数灰烟伴着惨嚎之声,月华所布,翻腾而起,有如烘炉烤雪,触之即化,全无招架之功。
这般奇景,杜灵华不得眼见,但冉无华挥手宝光,照彻五内,却也有感。正屏息静观朗月之势,忽的一惊,脱口“啊”的一声,竟显见几分失态。那明月光华,煌煌如耀,几不可逼视的一团灵气铺开在她眼前,忽的神思一荡,恍惚见皎月之中,依稀有影像荡荡。浅金色的影子渐渐自模糊而清晰,分明竟似一颗金色眼瞳。只轻轻一转,随即刹那,影褪光消,尽归于无,眼前视野重复于一片黑暗。
耳边听得衣袍窣窣之声,冉无华自盘膝起身,足踏清光不履寸土,垂眼看她道:“妖邪归服,你那两个同伴也是无事。此间事已了,你便随我动身吧。”
杜灵华一愣,尚未开口,又听冉无华徐徐道:“你随我同游,这些闲物倒是不必累赘了。”便将手轻轻一挥。杜灵华只觉一缕清风拂身而过,瞬间身上一动,那些平素随身的卜骨、金钱、蓍草……已全数落在冉无华之手。他掌中明光绽放,吞吐之间,尽消尽无。随后,冉无华的目光又在那枚杖头小金镜上一转,只是这一遭倒未再凭空摄去,只道:“明池精金?此物倒还罢了!”就向杜灵华轻轻招了招手,“走罢!”
白霜白霂那边苦战恶斗中,忽见当空绽开明月,浩瀚灵气凭空压下,如若滴金,登时叫满山的腾腾灰气如滚水泼了雪面,触之即融。不消片刻,妖雾、邪巫、山尸,皆被月下灵光炼化,点滴不存。地动歇止、山不复摇、邪氛一扫,只余一座空峰,巍巍矗立。两人惊疑之下,转而一想能有这般大修为、大手笔的,此时此地也就只有刻石堡外那位前辈而已。但前辈脾气怪异,先前分明已经一口回绝相助,不知为何又肯出手。这其中缘故两人不得细想,忙先抹头转身,回刻石堡相见。
一路疾回,远远便见刻石堡前,黑压压跪了好些个村民,朝着块空地纳头跪拜,满口叫嚷着“神仙”、“仙人”之词。他们拜着的那块空地,却正是先前冉无华驻足之处,只是如今不见冉无华,更连也该同在一处的杜灵华也没了踪影。白霜白霂皆是愕然,落身下来,忙寻了人问究竟。
只是那些乡野村民,又方经了好一场惊变,一时间竟是没几个能说得明白到底发生何事的。好容易才听得有人道:“那位白头发的神仙只挥了挥手,天上就飘起好大一轮金月亮,登时地也不震了,那石峰也不摇了,果然是真神仙,活神仙啊!”
又有人道:“后来只远远见着神仙和杜姑娘说了几句话,咱们离得远,哪敢随便听,便不知说了什么。只晓得说过了话,杜姑娘就随着那位神仙一同去了。转眼功夫就走得不见了人,不知去了哪里。”
忽又有一人从旁挤上来,双手恭恭敬敬捧着一团丝绢:“倒是在杜姑娘走后,地上找见了这个,许是留给二位的。”
白霜一听,忙一把抓过来,一抖展开了。原是块再寻常不过的淡黄丝帕,上头流光隐隐,全然与灵月之光如出一脉。金光勾勒轻痕,看笔迹却是杜灵华的,只得两字:“勿念”。随后,淡淡金光就在二人注视之下,渐消渐褪,不过转眼,悉归不见,重又是一块干干净净、平平常常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