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章八六 天意如刀

章八六天意如刀

朱络自打成功布置出浑天阵后,留在其中的时间便渐渐变长。他体内鬼气淤积庞大,却只能以这种抽丝剥茧的的速度缓缓将其消磨,虽说一来并无隐忧,二来也得少许真元反哺自身,但仍是颇为耗时耗力的一桩辛苦事。

越琼田每日自发自觉的到阵边顾守,时日一长,朱络索性斫了两棵枯木,在旁边帮他搭了个方便坐立休息的棚子。越琼田说是前来顾守阵法,倒不如说是将每日修行的功课搬到了这边来作。好在三五日间,时事皆顺,荒山雪岭,仙道精魔,竟然也彼此相处得平安和顺,甚至让人荒谬的滋生出了一两分世事静好的味道。

不过待到第六日头上,这段时间越发整日闭门静思,少见露面的方青衣倒是踏出了雪庐。他这几日以妖灯性邪为由,将越琼田的起居坐卧都挪到了另外的房间,师徒两个相处的时间大为减少。因此远远一见他的身影,越琼田登时喜出望外跳起身,雀跃着迎上去:“师父!师父,你怎么来这边了?可是有事嘱咐我?”

方青衣远望一眼,朱络仍在阵中闭目稳坐,似是并不受阵外人事所扰,便道:“这几日他状况如何?”

越琼田笑道:“旁的我是不大懂,不过朱大哥气色明显好了很多,连收拾起小骨头的中气也越发足了,想来阵法效果不错。”

方青衣点了点头,没再就浑天阵多说什么,转而道:“我有事要离开一阵,夜晚或明早当回。只你们几人留在此,万事留神。”

越琼田一愣:“师父,你要去哪?”

方青衣也不说明,只道:“关乎偃鬼王,要去拜访一位老友。此地尚且平安,你切莫乱走,安心等为师回来。”

越琼田忙道:“我就在这儿守着朱大哥和小骨头,不过一日一夜间,师父放心就是。”

方青衣“嗯”了一声,目光微动,扫过一旁乖巧缩在棚子角落的髅生枯魅。见白骨精灵身上的晶蓝冰锁仍剔透莹润,这才转身,拂尘一扫,卷起一道遁光腾身而起,直投南天而去。

这一去,驰风驭电,快似奔雷。全力催动的遁光如长虹贯空,迢迢山水须臾而越。也不过大半日功夫,已出北陆地界。渐见冰雪削薄,甚至茫茫野原上,有稀微点点老绿枯黄颜色露出,不再是一片浩渺银白,冰封世界。

方青衣的遁光在广袤天地间划过,丝毫不因脚下景致的变幻停滞。直到月上中天,银霜般的月光映透天地,宛如白虹的遁光一闪,才自九霄落下,跃入了摧折大半的天地峰。

久无人迹的天地峰仍同往日一般空寂幽静,如一副亘古残景,飘摇尘世之外。峰顶山风因时序变得凛冽,吹得断崖边古松枝叶簌簌,小雨般落下一片萎黄的松针,横七竖八落在结了浅浅一层冰晶的地上。

方青衣的脚步也踏上那层薄冰,细碎的冰裂声中,便闻松下有人道:“红尘客,又带红尘入我荒冢中。俗世风尘已至,好酒可至了么?”

方青衣手中提出一个瓷瓶:“我近来未回冻月冰河,梅花酿只剩这一瓶,好友可要饮?”

那声音叹了口气:“有总比没有强,何况如今除了你,也没人记得卜者这条孤魂野鬼,还能挑剔什么!”

方青衣便依言将酒浇洒在松下残破石台上,淡淡道:“今日既有我,他日未必没有他人。若有一日我亦不至,你的酒虫就只好艰难度日了。”

“哎呀,何以出此谶言!”现身松下的浅淡人影盘膝支肘,伸着鼻子嗅酒香的动作一停,歪了歪脑袋,“方青衣,你此言不吉,可要卜者为你一破?”

酒瓶已空,方青衣顺手将它搁下,也在石台对面坐了:“你们卜道修者从来问天顺命,几时又可与人破命了?”

人影摇头晃脑:“非也非也,不过是卜者珍惜仅余你这一个能说话的朋友。不然长对空山,日子也是难挨得很,唉!”他说着话,一缕风将地上松针卷起了几根,飘飘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又纷纷散落,横竖驳杂。人影对着那几根松针叹道:“绝杀之局,玉石俱焚之象。到底是什么麻烦,连你方青衣都被陷锢其中,危机重重,真是不得了!”

人影口中卦象凶险,方青衣不为所动,甚至似是早有预测,只道:“或许正是你口中难避之劫。既然僧俗道异,皆不得免,贫道又岂会置身其外。”

“当真劫数啊!”人影长叹一声,“生生死死,不过劫中一浪,你既然自己看得分明,卜者倒是多言了。”

“我有明了,亦有不明处。”方青衣坦言,“正是因此来寻你,为我稍作指点。”

人影登时“嘿嘿”笑了起来:“卜者好容易养出的一点神元,尚要留在自己那份冤孽的了结上,怕是帮不了你什么。不过……”他又嗅了嗅空气中尚残存的酒香,晃着头道,“你那一身业火几乎烧红了半边天,便是卜者想视而不见,也是不能啊!”

方青衣不免垂眼看了看自己虚握的右掌:“不过虚因假业,鬼蜮伎俩。”

人影生出几分兴趣,兴致勃勃道:“如何说?”

方青衣平铺直述道:“偃鬼王残杀万姓生人,强行汲取怨鬼魂魄中一点轮回灵光,炼得了一丝轮回中果业真意,欲以此手段对付我。你所见业火,便是他弄出的把戏罢了。”

人影连连摇头:“轮回非真,果业不假。方青衣啊方青衣,你修的那‘渡阴修劫’实乃大异之术,天必阻之。这一劫,我看你要过得艰难!”

方青衣不以为意:“我与偃鬼王间的仇怨必有终结,不在他以何种手段施加于我。若这就是贫道将逢之劫,唯有坦然以对。我今日前来,便是为寻觅偃鬼王踪迹。他日前修炼邪功尚未大成,又被重创了寄魂鬼身,元气大伤,勉强逃出生天。要将他彻底铲灭,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故我此行之路无可转圜,必有一战。”

“你这脾气,果然是冻月冰河的千载冰川养出来的!”人影“哼”了一声,“不过偃鬼王乃是赤海魔行余孽,你要替天行道,卜者不拦你。你要问卜,却是无话可说。”

“何解?”方青衣听他话中别有意指,立刻追问。

人影长吁一声:“昔日卜者赠卦,问卜人未尝有变,其卦亦然。卜辞早出,岂需另占!”

方青衣略一沉吟,低声道:“循心而往,见邪思源。”

“正是,正是。”人影笑道,“我再无卦可赠于你了。”

“循心而往,见邪思源……”方青衣又将这八个字在口中咀嚼一遍,倒与当日所感别有几分不同。人影见他若有所思,也不多话,两者竟就在夜半残峰古松下,凭风默然对坐,一任霜露沾衣。

自然,被夜来冷霜寒露沾湿了衣摆的只有方青衣。甚至有一滴挂在他云冠上凝结得越来越大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滴答”一声坠下,溅破在他半握的手背上。

方青衣似被这滴水珠惊醒,抽离的思绪一瞬回笼,看向对面人影:“贫道失态了。”

“大事谨行,何来失态不失态。”人影倒是好整以暇,慨然道,“望老友这一去,来日卜者仍能尝到梅花酿的滋味。”

方青衣沉默一瞬,却道:“贫道倒是冀望来日莫仍在此见你。”

人影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这祝愿,倒也别致!只是此愿若是那般容易达成,卜者也不至于在此空守数百年了。”

方青衣摇头:“你既言天下兴劫,在所难逃,焉知自己不是劫中之魂?劫数劫数,应劫自有定数,比之继续空守残峰,或许你长久以来所待之人才是你的逢劫之数。”

人影听他之话,竟是半晌无言,之后才长长叹出一口气:“竟是如此!或许当真该是如此!方青衣,你一言破我心谜!”

“不过当局者迷罢了。”方青衣撩衣起身,“今夜一晤,你我各有所得,各自保重。我身羁俗务,就此作别。”

见他就欲离开,人影一晃,竟少见的从石台上站了起来。虽是缥缈一缕幽魂,却也是个高大身材,姿态颇见风仪:“且慢!”

方青衣顿住步子,便见人影犹豫一下,道:“今日一别,如鸿飞杳杳,各自履劫,未可再见。方青衣,你我当年巧逢月下,论交也有数十年。今当作别,你竟是毫不在意我之身份来历,姓甚名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