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章□□ 施恩忽变易(第2页)

几个伙计被他骂得劈头盖脸,赶忙一个个蹦下车开溜。龚老叔觑着他们窜得兔子一样,又提高嗓门喊了句:“不该说的话,都结结实实塞回肚子里头,把好了嘴上那扇门!”

那几人都是龚家用长用熟的老伙计,登时也都扬着嗓子大声道:“晓得了,幺爷放心吧!”

车厢里闲杂人清扫一空,龚义才后知后觉的擡头茫然左右看看,视线落到没什么表情的龚老叔脸上,呆了呆,小心翼翼道:“老叔……”

龚老叔用嘴巴冲厉北苑呶呶:“说说吧。”

“说什么……”龚义继续茫然,“北苑的事我之前跟你提过,就是那个……呃……特别能吃点心的小孩子……”

龚老叔“哼”了一声:“特别能吃的仙家吧!”

龚义讪笑:“那不是你说的嘛,不是什么仙家,不是什么神仙,就一个小娃娃而已……”

龚老叔继续拿白眼撩他,停了好半晌才摸出自己的酒囊咂了一口,又半晌才拖长了声音说了句:“要我说,算了吧……”

龚义有听没有懂,眨巴着眼睛看着龚老叔。

龚老叔又咂一口酒,吐出口长气:“你这小朋友,不是寻常人啊!”

龚义打了个激灵,登时摸到了几分龚老叔的意思,连忙描补:“就是普通人家,普通孩子,老叔你别多想……”

“听老子说!”龚老叔爆喝一声,一伸腿踹在他屁股上。龚义被踹得一晃,差点扑到厉北苑身上,忙闭上嘴坐端正了,战战兢兢等着龚老叔的后话。

龚老叔也不看他,翻着眼盯着车棚顶,直到外头人喊骡马叫,车身微微一晃,又开始走动起来,才叹了口气道:“你也不用遮掩了,这孩子的来路不简单吧。带着伤在雪地里冻僵了还没死成,可见是老天爷要留他这一条命了。就是他这条命,我们龚家未必担得起!”

龚义忙道:“就一个小小娃娃,哪怕真是遇上恩怨仇杀,又干他什么事……”

“干不干他的事是你我说的算的么!”龚老叔又爆喝一声,拿手一指外头,“得是那些动手的,伤人杀人的才说的算!咱们龚家世代行商,从来没有舞刀弄棒的缘分,更不要说跟那些神神鬼鬼,天上飞的地底钻的有什么干系。你这头一片热肠救了人,回头摊上什么大麻烦,你又能顶个屁用!”他看了一眼仍昏睡着的厉北苑,咬咬牙,“这小子蜡烛头大一个,也顶不了个屁用!”

“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啊!”龚义也急了,搜肠刮肚的想着理由,“再说了,现在救都救了,总不能再把人给扔下去吧,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救……老叔,别的不说,侄子我至少还欠着他一次救命的恩情呢,你要实在不放心,前头走过一段,找个大点的城镇把我们搁下,我留下陪着北苑养伤,你们先回家……”

“放你个屁!”龚老叔一巴掌扇上他的后脑勺,“把你跟个受伤的小娃娃丢在半路,你这是要把你老叔的脸皮扔在地上踩是不是!我说不救了么!老子说不救了么!我告诉你二伢,别看老叔平时脾气好,你再这么满嘴胡说,你爹能拿扁担杆轮你,我就能拿鞋底子抽你大耳刮子!”

龚义登时忙不叠缩头,一叠声“是是是,老叔我错了!”的嚷着,随即又生出些小欣喜,试探道:“那老叔你的意思是……”

龚老叔眉头紧皱,看一眼厉北苑,又看一眼被骂得怯生生的龚义,叹了口气:“先带着吧,带着这小娃一块上路,车队里都是自家的老伙计,不怕他们嘴不严实。等他醒了……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要是后边当真还跟着一溜麻烦,不要怪老叔说话难听,那可就当真不是咱们管得起的事了。这小娃娃家里总有些亲朋故眷的吧,咱们给他打点一份盘缠,安排两个人手送上一程,也就是好事做到底了。之后是好是歹,看这小娃娃自个的造化,你再不许多问!”

“这……”龚义听了这样的安排,心下明显还有些不称意。只是龚老叔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不紧不慢又在后头加了句话:“要不然,我现在就把这小娃娃塞回雪窠里头听天由命,再拿大绳把你结结实实一捆,一样能消消停停回家,还省得多操一份闲心。”

“老叔,我没别的意思,真的!”龚义立刻改口,“不管怎么说,先救了人才是要紧的,旁的什么都好说好商量……”他又偷瞥一眼龚老叔的脸色,“就先依老叔的意思,就先这样安排,妥当得很,妥当得很!”

龚老叔“嗯”了一声,将酒囊向怀里一塞:“结了,那就先这么着吧。你陪着小娃娃,我可不乐意跟你们挤在一块,瞧见了就头疼,我上前头的车上坐着去。”一侧身出了车厢,随后就听到吆喝声和伙计的说话声,杂乱的往旁边去了。

剩下龚义坐在车厢里,一直紧攥着的手这才松了松,掌心里的石珠被搓揉得一片汗津津,又被他塞回袖袋,回身盯着昏沉沉睡着的厉北苑发呆。

出了一回神,他想起什么,连忙拍拍胸口袖口,找出条干净的素纱帕子,一边小心的去抠厉北苑紧蜷着的左手心。小孩子的手中牢牢握着一只玉簪子,瞧起来也是上好的白玉,只是簪身上密布着许多细小的裂痕与血痕。这簪子显然不是七八岁的孩子所用之物,不知是否另有什么来历,才叫厉北苑这般重视,即便经历了受伤昏迷与一通擦洗裹伤的折腾都没有撒手。龚义瞬间又在脑海里闪过许多恩恩怨怨的描补,随后又摇了摇头,一点点用着巧劲将厉北苑的手掰开了,把簪子抽出来拿帕子裹好,重新给他塞到枕头

忙活完了这一切,他才坐回车厢角落,随着车辆行走时一晃一晃的节奏又出了神。眼前气若游丝、面白若纸的小娃娃,与几天前初识时神采飞扬、说笑跳脱的小娃娃的身影不断重合又分离,晃得他有些眼晕。好半晌,才轻轻叹出口气,喃喃道:“这便是神仙中人在过的日子么……”

迈入背岭城的阔大石门,夕阳正晚,暖红的暮光自垂楼之后洒下,将这座屹立亘古的莽莽残城也抹上了几分温柔颜色,驱散了些许常年挥之不去的阴霾。

御师站在石砖破碎的牌楼前,微微仰头,橘红的光线从他眼角划过,紧随其后的是大片连绵无际的晚霞,朱红绚烂,宛如青羊山上溅满了山头的淋漓血肉。他低低哼笑了一声,随即转身,朝着与垂楼犄角相对的另外一座大殿走去。

古城不知何时何人所建,上有巍峨殿堂,下有繁复如蛛丝纠结的宽窄甬路。七拐八拐后,绕过一座雕着狰狞海兽的影壁,宽大石板漫作的秘径一路向下,光线渐隐,四周的空气却鲜明的潮湿冰凉起来。

涛声隐隐印入耳中,曲折长路的尽头,竟是一座玄牙海眼。数不尽的青磷幽火终年跳跃在玄石巨门四周,只是此时纷纷都退缩到了两厢,畏缩而讨好的拱卫着居中的白玉舆台。

巨大的玄色石门前,白光蒙蒙的舆台被衬托得耀眼鲜明。玉墀宗愉快的声音自光芒中传出:“知道找来这里,御师果然最知我心。”

御师缓步过去,顺手抹出一方银盘,盛着两物:“垂楼高可观青冥,海眼深可听九泉,千年孤城,不朽不颓,唯因此二者立。君初次带我来此,就曾经这样说过。”

“难为你记得清楚。”玉墀宗畅怀一笑,“做事细心稳妥,最让人喜欢。”

“分内之事,当不得君的称赞。”御师将手中银盘轻轻一擡,“取厉氏一族炼制的魂珠皆已在此,剔去肉体凡胎的杂类,大小共有二百一十三颗,全部出自炼气士之身。”

玉墀宗“唔”了一声,微微向前一探身:“满门都在?”

“满门都在。”御师顿了一顿,“这般手笔,甚至还劳动君亲身走了一趟,冥迷之谷的面子,算是给他们做足了。”

玉墀宗不以为意:“若要取之,必先予之。待到冥迷魔主食髓知味,本座为炼气界设下的这局棋,便也要走到妙处了。”

御师轻笑:“君为执子人,我自然甘为马前卒。”

玉墀宗“咿唔”两声,似是在支颔微笑,片刻后,将两个手指遥遥一点,摄起了银盘中与金盒并放的玄黄两面小旗,只是并未纳入掌中,而是任其在空中滴溜溜打转,向着御师换了一个话题:“你可知炼气界中,修习阵法一道的名家名门几何?”

御师略微思忱一下,摇了摇头:“阵法之道,涵覆极广,若说小道,但凡修行之人,无不略通一二,甚至凡举派门世家遗世高隐,皆有各自秘藏阵法用以守护门庭;若说大道,以阵入道的,更不知凡几,单在东陆南陆两域,就有‘八解’、‘四禁’之名门……君这一问,着实将我问住了。”

玉墀宗仍是心情很好的摆了摆手:“炼气界中,阵法之道乃是盛道,名家辈出。不过修途易踏,名器难求。你可知这对玄黄纛,在天下阵器排名中也可当得天干之列。”

御师静默一息,擡眼看向玄黄纛:“名器亦当有名家来用,才不枉然。君亲行一趟青羊山,便为此宝,想来必有大用。”

“冥迷之谷。”玉墀宗声音中的笑意微敛,“冥迷之谷大事若成,本座要闭关一段时日。到时需以玄黄纛为眼,布阵封锁玄牙海眼。御师,你随我多年,最是忠心耿耿,这掌纛守阵之责,非你莫属。”

御师颇惊讶的瞥了一眼玄石巨门:“君要入海眼?”

“海眼石门之内,别有洞天。”玉墀宗的视线穿透蒙蒙白光落在御师身上,“你若有心,未必没有亲眼一睹的时候。”

御师闻言低头,只道:“我愿为君镇守此阵,性命不失,则此阵无虞。”

“好吧!”玉墀宗笑叹一声,懒洋洋向后一倚,挥手道,“你以一滴心血祭在玄黄纛上,便可凭心运转,操控阵势。此阵我会提前布下,何时发动,自有安排。只是你需记得,祭血之后,阵势便与你自身息息相关,同损同荣,你每每行事,却要事先考量得清楚明白。”

“不过是尽一条性命,为君守住玄牙海眼这道石门罢了。”御师毫不犹豫,运功释出一滴心血,弹指落在玄黄纛上。鲜红的血滴在宝纛灵光上一闪即没,那两面小旗也摇摇摆摆,没入了白玉舆台之中。

玉墀宗又道:“魂珠你且收着,待过几日,你便前往冥迷之谷见晤魔主,要如何做,你当清楚。”

御师也将金盒收起:“锦上添花,冥迷魔主想来会欣然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