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〇 鬼语动人心(第2页)
一股妖光,骤然缓缓流动于白骨之上,一闪而又重归于沉寂。
灶上那一锅鱼汤,炖足了近三个时辰,晚饭时揭锅舀出,浓得白乳也似,上面凝了一层鲜皮。越琼田登时欢喜得拍手叫出来,口头上忙不叠的夸着朱络的手艺,已先盛了一碗送到方青衣面前。
方青衣受他好意,呷了一口,果然滋味甚佳。再看越琼田喜笑颜开的模样,念及玉完城托于大荒江中,自然惯吃水鲜,多日来简单饮食,多少也是委屈。便没再冲着他两个说些什么“勿贪口腹”之类的训诫,略略擡手,放过了这一遭。
越琼田虽是个随遇而安不挑不拣的性子,但世间好物,也尽是享用得惯。方青衣不开口,他更是无论如何想不到那许多。吃喝得开心,饭桌上便磨着朱络又开始要这要那,聒噪起来。朱络一边满口应付着答应,一边偷望方青衣神色,见无制止之意,才笑道:“幸好这世上虽没火居和尚,却还有火居道士。不然凭你这刁嘴馋舌,怕不是要被柳真人提着领子丢出青冥洞天!”
越琼田不和他见外,自然也就不在意他的揶揄,笑嘻嘻道:“谁要住青冥洞天了,我自然是要跟着师父回冻月冰河去的……师父,咱们倒是几时回去?我上次往到冻月冰河,还是四年前在姑姑的云朣胧里匆匆一瞥,只记得满目冰川银雪,竟是个琉璃水晶堆砌的天地,忒的好看!”
方青衣这才看了他一眼,不冷不淡道:“以你现在的修为,尚住不得冻月冰河。”
“……啊?”越琼田登时傻了,“还去不得?那……那要什么时候我才能去?师父,你可别丢下我一个人回去啊!”
“你有极灵之身的天资,若是勤奋修行,十年之功,应可近得冰河百里之内,一甲子后,若无差池,便可进入冻月冰河。”
“……”越琼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一脸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噎死过去的模样。大约是见他这副样子实在有点可怜,方青衣又叹了口气:“你当下也不必多虑,专心练功就是。偃鬼王未诛之前,我暂时不会回冻月冰河。”
“师父!”越琼田立刻可怜巴巴叫了一声,“我定会勤加努力,你……可千万不能不要我!”
方青衣默然,不过顿了一顿后,还是开口:“你既然已拜在我的门下,我自然不会放任不管。”随后指点案上碗箸,“吃饭。”再无说话的迹象了。
越琼田“哦”了一声,立刻也乖乖捧起了碗。只是大约是那“十年之功”与“一甲子后”的说辞实在有点超乎他这个年纪的想象,到底蔫了许多,安安静静的将这一顿饭扒拉了下去。
次日却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朱络摸着清早辰光起身,总觉得窗外天光似乎比往日这个时辰要明亮许多。待到梳洗罢了,一推开房门,满目银光,零琼碎玉夹在风中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凛冽的寒气登时灌得五脏通透,将最后一点睡意也抹了个干净。
更稀罕的,是对面越琼田的屋门竟也开着,本该还在睡觉的小少年正雪地里一边蹦跶着跺掉靴子上的雪沫,一边手里捂了个什么从厨房往回跑。朱络叫他一声,就见越琼田扭头,也大喊道:“朱大哥,不用叫我吃饭了!”
“……”
他又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这回朱络终于看清楚了,原是个隔夜的冷硬饼子,上面还有新咬出来的月牙缺口:“我要练功!”
“……”
朱络没能说上一句话,就看着他三窜两蹦回了房,“砰”一脚踢上门,再没了什么动静,也只能摇头笑笑,又搭眼看了看还是安安静静的另一间屋子,挽起袖子施施然去了厨房。
这一日中,越琼田当真说到做到,靠着早起的一张饼子硬是撑过早午两餐。期间方青衣既不开口,朱络便不多嘴,规规矩矩的摆饭吃饭再收拾下去,多备的一副碗筷倒是从来没落下。待到傍晚,雪停云霁,满目银华,院中积下的厚雪足有快两寸。修行之人能辟寒暑,御风来去自然也可踏雪无痕。但在寻常日子里,倒也没人这般闲心闲性。朱络倚在灶边,听得分明,外头终是有了“吱吱嘎嘎”踩过新雪的声音,脚步在越琼田房前站下,然后便是方青衣拍了拍门板:“出来吃饭。”
朱络抱着个水瓢“噗嗤”一下乐出声,乐过了,笑眯眯去搬动一个小瓦罐子,一把掀开封纸,登时飘出一缕清甜微醺的酒香,不算浓烈,内中却好似夹杂了许多花果香气,很是好闻。而待到饭时,桌案上豁然就多了一把银壶,煨在滚水之中,从壶嘴隐隐散出些香甜酒味,在这般清寂雪夜之中格外诱人。
越琼田老老实实的也出现在了桌边,嘴里嘀咕着:“师父说得对,修行不能一蹴而就,该吃饭睡觉的时候,还是要吃饭睡觉的……”忽的看到这一壶甜酒,眼睛登时一亮,“朱大哥,这是什么!”
朱络将滚水烫过的酒盏也摆上来,笑道:“雪大夜寒,掌柜的匀给我一罐甜酿,不是烈酒,清淡得很,倒也能能暖暖脏腑……”又看了眼越琼田,“你只许吃两盏,再多,须得方前辈点头,我可是做不了主。”
“噢……”越琼田倒也不贪杯,只是嗅着酒气香甜,蠢蠢欲动罢了。朱络约束他少饮,方青衣自不会有什么异议,他便也乖巧点头,捧了盏就要凑到嘴边去。
一只漆箸忽的在他面前一拦,方青衣点了点眼前饭菜:“一日未进饮食,不可先饮。”
越琼田眨眨眼,捧着酒盏的手立刻转了个弯,递到了方青衣唇边:“那……师父,这盏你先吃!”
方青衣竟也没有拂了他的好意,当真接下一饮而尽。酒液甜润,入腹便烘起丝丝暖意,果如朱络所言可温脏腑。至于那缕缕掺在酒中的香甜气味,方青衣不嗜饮也从不曾耽于饮食趣味,倒是难以分辨,想来是些适于入酒的花果之属罢了。
有酒有菜,又有朱络的好手艺,一餐饭吃得颇是舒坦。越琼田发奋饿了一日,不沾水米时也就罢了,一捧起了饭碗,就有些刹不住筷子。一桌饭菜,被他扫了大半。吃饱喝足,揉揉肚子:“朱大哥,我帮你收拾。”
朱络已站起身,两个指头又把他点回去:“你大约是个只会吃的,能帮我什么!这酒热过了,倒是不好搁过夜,你陪方前辈慢慢吃尽了就是,其他的,用不上你伸手。”
越琼田乐得如此,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捧着酒盏笑嘻嘻凑到方青衣身边。这酒本是十分温和的甜酿,奈何他量数不佳,又吃得急了些,便觉得微醺,更加肆无忌惮的挨着方青衣撒娇,奉了一回酒,忽然的又抱着个空盏呆呆坐住了,前后看看,眼睛一眨,便有些睁不开的模样,一伸手拽住了方青衣一边袖摆,含糊嘟囔起来:“……”
方青衣几乎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有点无奈,又生出几分好笑,揽着袖摆站起身:“琼田,醉了就回房休息。”
越琼田耳目朦胧,勉强听得了“回房”二字,但却明白认得是方青衣的声音,立刻应声就要站起来。奈何有心无力,脚下没根,起到半路,忽一个踉跄,反倒扎回了方青衣怀里,摇摇晃晃的挂在了身上。
方青衣也只能张臂扶抱住他,安置稳了。只是不料才这片刻间,越琼田几口暖呼呼的气息吹到耳边,肩头随即一沉,竟是就这么靠在方青衣怀里睡了过去。少年的脸庞撒娇般亲密的凑在腮边,微一垂眸,便能瞧见光洁的额头上隐隐微汗,已然一身酣暖。
叹了口气,方青衣终是拿他没有办法,一弯腰将人抱起。大袖遮笼,辟尽寒气,回了越琼田的屋子。也不知是不是朱络的贴心,屋里早早烧起了火盆,烘得一室温暖如春。床榻被褥都是现成,只是越琼田尚抓紧了袖摆不放,将他安置在床上,方青衣也不得不顺势在床边坐了一下,将握紧的手指一点点剥开。
忽听越琼田梦中含糊叫了一声:“师父……”揪着衣袖的手一松,又攀上了手臂抱住,当真扭股糖般粘得厉害,让人奈何不得。方青衣又去尝试着掰了一下,但他既不愿仗持力气,越琼田又抱得牢固,一时不免脱不得身。蓦的,又听得小少年梦中絮语,喃喃道:“师父,我同你一直在一块儿,可好……”
“青衣,青衣,我同你永远在一块儿,可好?”
两道全然不同的声音,毫无预兆刹那在方青衣耳中重叠,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突的一震,将越琼田的手彻底甩开了。但脱了拉拉扯扯的桎梏,却没立刻起身就走,反是扭过头,将目光落在越琼田酣睡的面孔上。少年眉目精致疏朗,纵然仍带几分稚气,也可想见日后的俊美无俦,却与记忆中的那人眉眼已全然不同了。
扶了扶额头,方青衣只觉自己竟少有的生出几分疲累之意,一时间微有恍惚。向后略一仰头,靠着雕花床栏,半合了眼。扶额的手掌压下,眼前登时一片漆黑。暗黑中,又错觉般的生出点点微光,恰似白梅朵朵旋落,最终都变作了压在喉下的一声轻叹:“梅君,是方青衣有负于你……”
满室静谧,唯闻他这一声叹息。
夜色愈发浓重,天顶却在雪霁后悬起了半轮冷月,清辉映雪,照彻天地间一片霜白,纤毫不避。
这般月色下,正夜深时分,忽有一道人影淡烟般出现在院中,随后步雪无声,悄然一闪,遁到了柴房前,伸手将虚掩的门小心推开。
门内漆黑一片,窄小的高窗透不进多少天光,所见皆是昏茫茫颜色,反倒是立在墙角的巨大冰块成了屋内最打眼的存在。冰面流光,萤萤微透,依稀映出了几分内外轮廓。
便见一条眼熟的身影,一步步靠近过去,直到咫尺之近。随后缓缓擡起一只手,牵出一缕幽深玄光,按在了冰块上:
“髅生枯魅,将你所知,尽说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