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作品

章一 有客乘木(第2页)

那少年盯着药丸脸色发灰,但也非是个不知好歹的。自己先做了溺水受寒的样子在前,如今这良药苦口的好意怕也是不得不受。好在一颗药丸,算不得太大为难,当下拈起了塞进嘴里,想了想刚刚还听到“嚼服”二字,上下齿关便是一合……

朱大守在一旁,此刻忒的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摁住了少年的嘴巴,笑道:“大略这药是苦了些,不太好吃,然而效用却是极好。在下配这方子也不易,小公子可莫要糟蹋了。”

少年被捂住了嘴,吐也吐不出,哼哼唧唧几声,到底硬着头皮三嚼两咽,抻着脖子把那又苦又涩到口舌麻木的药吞了下去。朱大看他喉下咽了几咽,口中已无物,这才松了手,笑呵呵道:“这药效发得甚快,小公子少时便能觉得身上舒坦多了。眼下若是困顿,不妨再睡一会儿,若是不大倦了,可要吃些东西?”

少年满耳只听得最末一问,登时又情难自禁的抽了抽鼻子,连声道:“我好多了,我好多了,就是……就是当真有些……肚饿……”一边说着话,眼神已经忍不住的直往门口飘去。

朱大“哈”的笑一声,起身出了屋,片刻后,端着热腾腾的蛋羹回来。那粗陶大碗一路从门口到搁在了稻草铺旁,少年的一双眼再没能拔出来,可见当真是饿得狠了。

朱大倒也没再为难他,只关照了句“还烫着呢”,就又出去了。

他前脚离开,粗布的门帘一隔了里外两间,前一瞬还栽歪在稻草铺上的少年一个翻身,立刻精神百倍的爬了起来,就去推昏睡在身后的黑丑小童,压低了嗓子连声道:“伏九,小九,醒醒,你还没醒么?咱们当真溜出来啦!”

奈何他叫了一通,那黑小子仍闭目合眼,仿若酣眠,睡得安安稳稳一动不动,更没半点回应。只是少年倒也不似多惊慌,推搡了一气见无用后,挠着脑袋纳闷了句:“这闭气诀也太……好用了吧!”便搁开了手,又把目光挪回热腾腾的蛋羹上,喉咙一响,忍不住“咕噜”咽了口唾沫。

他禀承家学,在区区河水中泡了几日全无什么大碍,只是少年心性百密一疏,却忘了妥善筹谋饮食之事。这一路下来,早就饿得前心贴上后背,五脏庙一起造了反。如今脚落上实地,虽说装弱扮衰哄骗了人当真有些羞臊,但也顾不得太多,一手端起陶碗,指腹在碗沿上摩挲了两下,另一手就已迫不及待抄了木勺,当中一下狠挖了大块嫩黄葱绿出来。说也奇异,原本刚出锅滚烫烫的蛋羹,只这摩挲间,已变得足堪温软适口,少年不打停的狼吞虎咽,片刻扫了个碗底朝天。也不知是朱大的手艺当真高超,还是饿火烧心,竟觉得平生十几年所啖佳肴,无一可与这碗蛋羹的甘美相提并论。

那边朱大倒像是掐算好了时间,待到一碗蛋羹被少年吃得碗底朝天,便见他又抱了一团物件进来。

少年抹了抹嘴,索性也顾不得再做什么腼腆姿态,瞧着他真心实意道了句:“真好吃!”

朱大登时乐了,笑眯眯道:“村野粗鄙之食,小公子不嫌弃就好。”一边就将怀抱的一大团物件堆到草铺上。少年这时才看清楚了,原来正是自家身上扒下来的里外衣服,这么大会儿功夫,也不知朱大如何摆弄的,都烤干爽了,搁在那一处。即便外头雨天阴沉,光线透过木头窄窗落入屋内更觉昏暗,但那些件丝罗锦绣的衣裳料子仍打眼得紧,简直与这简陋茅屋格格不入之极。

少年摸了摸鼻子,瞧瞧衣物再瞧瞧一派清寒的屋子,莫名觉出些尴尬。然而朱大浑不在意,探身去看旁边犹然昏睡的伏九的情况,边随意道:“小公子想是落难的贵人,只是三里村荒僻了些,要走到最近的热闹城镇也是艰难。少不得只能委屈在寒舍养将几日,候着村里有人进城买卖,再将你们一并捎带过去。”他摸过伏九颈脉,抽身又弯眉笑眼的看了看少年,“在下朱大,乃是村里的方者。虽是山野粗鄙,好歹也略读过几本书,晓得些义理。小公子安心住下,莫要怕被某欺了。”

少年脸上一红,连连摇手:“哪里哪里,援手之恩,足堪感谢。我……我也不是什么贵人公子,不过是个离家出来拜师游历的,你叫我小越就好……”他说着话,眼瞳中忽然亮了亮,绽出一丝光芒,“冒昧一问,朱……先生你可曾见过一位身穿青衣的道人?或是听人说过哪里有这样装束的人出现?”

朱大笑道:“在下虽不才,也晓得当今世上,于我等凡夫俗子之外,尚有许多炼气之人,穷其一生寻仙修圣,腾空驭电来去恍若飞仙。这炼气登仙盛行,少不得也有海多人拜入僧道门下行走。穿青衣的道士,哪怕我一年中少出三里村,也要见上三五七个,倒不知你要打探的又是哪一个?”

小越一双眸子越发亮晶晶,衬得少年的脸庞在阴暗屋子里也有十分俊秀光彩:“道长姓方,年纪……你若见到,当也觉得不过冠年罢了。他本事极大,身上常年带着一口碧水秋泓般的宝剑,很是瞩目……”他说着话,忽然又变得有些沮丧,声音也不自觉低下去几分,“是了,青衣道长那般的人物,见之难忘,你想来也是不曾遇见过,才会听我说了又说罢!”

朱大不以为意,在少年的头上胡撸了一把,顺手摘下两根草棍:“这样的活神仙,要是有幸见到了,我一定替你留意。或者他既然是你相熟的人,可要捎个口信,叫他也去寻你?”

“不不不不必了!”小越慌的跳了起来,又后知后觉抓过衣服胡乱往身上披挂。手忙脚乱之余,分出张嘴急促道,“青衣道长是……是我的师父。普天之下,只有徒弟追寻着师父,哪有叫师父去见徒儿的道理。朱先生的好意,我心领,心领了!”

朱大只觉得这少年局促得好玩,但再逗弄下去,惹得尴尬也是不好,便从善如流点了头,又道:“依我看,你那小仆身子倒也无事,只是不知为何还没醒过来。你若信得过在下,就再等半日,若是担心,往西三十里外还有村落,另有巫方之人……”

小越忙道:“不必了不必了,我晓得的,小九没事,他就是……睡着了!”末三个字他咬出得艰难,狠咽了口唾沫,“他也不是我的仆从,是一道出来的朋友。”

朱大点了点头:“那便妥当了,你们先且休息,待雨停了,不妨出来走动走动。我就在东边屋里,有事叫一声就是。”

目送朱大出去,麻布帘子严严实实遮住了房门,小越这才松了口气。他穿戴整齐,俨然又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富贵小公子模样,这时手脚并用的重新爬上草铺,端端正正坐在伏九头边,瘪嘴嘟囔:“当真的,小九,你这是什么半吊子闭气诀,简直要把自个儿闭死过去了。事先说好啊,我可也是第一次给人解诀,要是弄疼了、弄痒了,那可不是我的干系!”

他说着话,右手一抹,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方玉印。那印小巧玲珑,不过寸余,却通体宝光皎皎,雕了一只似狮似犬的神兽盘绕其上。小越拈着这方印看了又看,深吸口气,一翻手便向伏九印堂直直盖了下去。

河边雨势渐小,零零落落的雨线淋在身上不痛不痒,正是捞鱼的好时机。数个半大小子挽了裤腿涉在水中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头顶一暗,风声骤紧。本已疏落的雨水仿佛拧成了一股鞭子,劈头盖脸抽了下来。

几个小子被淋得措手不及,忙互相大喊着招呼上岸。方摸上麻条石,半空中惊天动地一个霹雳,震得人耳中都几乎冒出火来。几人被这雷声炸得魂飞魄散,抱头滚爬到河边,才惊魂甫定的换了口气出来。其中一人蓦一擡头,隔着茫茫雨帘,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

他指向村尾方向,几个同伴随即望去,却不见殊处。再回头看他,那小子也呐呐起来,摸着脑袋道:“我刚刚好像瞧到有乌黑黑的光在那边一闪……我……我也不晓得是不是被那邪门雷震得花了眼!”

几个同伴便一起唾弃他,嫌他胆小,被雷声吓掉了魂云云。怪雷只听得一声,骤大的雨势也有了重新收住的意思,几个小子便迫不及待的夸耀起自己的胆量。正比手画脚说得热闹,一股阴风忽从河对岸吹来,期间夹杂凄厉怪声,似是鬼号,又如狼哭,阴郁天色之下,悚人肝胆。几人顿时住了嘴,互相看了看,其中便有一人咋舌道:“今天……当真有些邪门了!这雨又反反复复折腾个不停,烦心得很。鱼甚时捉不得?不如今日且就散了,回家避雨去吧!”

余人连连称是,片刻收拾了东西一哄而散,河边重新落得清冷冷模样。只是人虽散了,那自对岸传来的怪声却未止,呜呜咽咽凄厉了足有顿饭功夫,才渐渐消散在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