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91到200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一章
狄公和陶甘回到衙署,马荣、乔泰迎进内衙。
狄公问:“城里情况怎么样?”
马荣回答:“还算平静,只是死亡人数仍在上升。新水渠已经挖通,渭水引入城里河道,所有阴井都管制起来了。广成仓出了点小乱子,很快就平息了。”
狄公点头微笑,表示满意。随后,他把和陶甘查访叶奎林家和何朋家的全部情况,向乔泰、马荣详细讲述了一遍。乔泰、马荣对案子的复杂情节产生了极大兴趣,纷纷议论起来。
马荣说:“我看何朋肯定是杀人凶手。他血气方刚,怎么肯平白受叶奎林的侮辱?他自己都说好几次气得想一箭射穿叶府枕流阁的竹帘。再说,珊瑚暗中向他求助,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要是连个弱女子都救不了,还算什么将门之后、勋爵世胄?”
乔泰说:“老爷说得对,叶奎林正是故意摔破青瓷花瓶,留下柳园图的线索,指引官府破案。而且,何朋的体格和力气,足以泅渡过运河,沿着石柱爬上枕流阁长廊的窗台。说不定他和珊瑚早就约定好,里应外合杀了叶奎林。”
狄公微笑着摇头,说:“今夜我见何朋讲述柳园图时,情绪非常激动,像是被强烈的感情冲突困扰着。他讲曾祖父的故事,就像在讲自己的身世,好几次都强抑着内心的情绪,露出痛苦又无奈的神色。如果真是他为了珊瑚杀了叶奎林,为什么还说得这么坦诚,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试想,他要是真想杀叶奎林,怎么会说出‘一箭射穿枕流阁竹帘’这种激愤的话?他坦率承认钟情于珊瑚,又痛恨叶奎林的无耻,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送吗?所以我觉得,珊瑚不是关键人物,柳园图的线索还得存疑,暂时别惊动何朋,但要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陶甘说:“何朋看似爽直诚实,也得提防他肚里藏奸。狡猾的惯犯常用的伎俩,就是摊出部分事实,却隐匿最关键的案情。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叶奎林的眼睛感到那么恐惧。”
乔泰说:“童谣里不是有‘失其目’吗?叶奎林的一只眼珠不就掉出眼窝了?童谣说‘梅、叶、何’,‘梅’摔破了头,‘叶’掉了眼珠,轮到‘何’就是‘失其床’了——这‘失其床’是什么意思?可能何朋正在害怕这个。天知道这首童谣是不是真有预言的魔力,何朋不是说他死期不远了吗?他被这种预感缠住,忧心忡忡,这正是杀人犯常见的心理。”
狄公说:“最让我迷惑的是,珊瑚为什么要在叶奎林和何朋之间故意挑拨,挑起争斗?叶奎林比何朋有钱,还包养着珊瑚,她为什么还要故意向何朋暗送秋波,求他救助?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故意安排的,珊瑚绝非普通女子,她有预谋、有计划,肯定有目的,很可能就是想让叶奎林和何朋互相残杀。她一定是受人指使,查清她的背景,真凶就会水落石出。还有,卢大夫也是个不安分的轻薄之徒,必须严加监视。”
马荣忽然想起什么,又说:“近几日巡逻报告,大街小巷常有穿黑袍、戴黑帽兜的收尸队,趁机打劫勒索钱财,还有公开持刀抢劫的。他们的防疫装束反倒成了作恶的掩护。军营里因为人手不足,收罗了一些闲汉无赖,谁知竟成了治安隐患。”
狄公勃然大怒,一拳砸在书案上,说:“我代理京兆尹,本希望奸邪收敛、盗贼绝迹、百姓安心,谁知竟忽略了这等卑劣小人!各营巡丁严加缉查,抓到违法作乱的收尸队,立刻拉到闹市鞭笞三百;犯了抢劫财物、奸淫妇女等重罪的,验明正身,拉到西市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乱世须用重典,只要不冤枉好人、铸成错案就行,否则京城治安无法维持。陶甘,还有一件事你去办:梅先生葬礼一结束,就派衙员把梅夫人送到凤翔,注意别让卢大夫缠住她。她年轻漂亮,卢大夫图谋不轨,不可不防。”
陶甘答应后说:“老爷,外人都说梅夫人出身名门大族,但我仔细查过梅府的族谱,根本没查到梅夫人的家族世系,她的姓名也是十三年前和梅先生结婚时才首次填上的。除了姓名、年龄,其余几乎一无所知。这‘名门大族’的说法也不知从何而来,我怀疑梅夫人出身未必高贵,很可能是行院里高价卖出的头牌。梅先生又一向忌讳谈夫人的身世,他家财万贯,不排除这个可能,不知老爷怎么看?”
狄公点头微笑,不置可否。沉吟片刻,转头吩咐马荣:“你巡夜到新月桥时,留意看看何朋家柳园是否还亮着灯,打听清楚有没有客人拜访。我和陶甘刚才去时,他好像在等客人。我不排除他和珊瑚共谋的可能,如果珊瑚真去柳园拜访何朋,你就按我的命令把他俩一起拘捕。我这边派人去查清珊瑚的身世背景。马荣,你前额怎么起了疙瘩?”
马荣摸了摸前额,尴尬地笑道:“说起来惭愧,我在五福酒家等乔大哥时,店里四个无赖正要调戏一个年轻女子,我正要上前解救,不料被绊倒,前额撞到桌角。等我爬起来,那女子已经打退了四个无赖。我看清了,她用的是衣袖里藏的一枚鸡蛋大小的铁弹丸。”
狄公觉得有趣,说:“我听说那铁弹丸能置人于死地,是巾帼女侠常用的武器。”
“那女子一弹打折了为首无赖的胳膊,剩下的知道厉害,就四下逃散了。不过老爷,我总不明白她为什么只藏一枚铁弹丸,按理两边衣袖各藏一枚,像袖中飞刀一样左右开弓,让人躲闪不及。”
“你认识那女子?”狄公问。
“她叫蓝白,是走江湖演木偶戏的袁玉堂的女儿,还有个孪生妹妹叫绯红——绯红就是晚饭后在衙署外被卢大夫调戏的那个卖唱女子。姐妹俩都长得标致,只是绯红懦弱些。”
狄公频频点头,吩咐大家去休息。此时,沙漏正指向后半夜子丑之交。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二章
马荣在衙署随便睡了一个时辰,就匆忙起身去巡查夜岗。因为狄公有吩咐,他在各个岗哨巡视一圈后,便转到了新月桥上。抬头一看,柳园里的楼阁果然亮着灯——难道何朋真的在和珊瑚会面?
他心中警觉,飞快下桥,正要潜入柳园查看,突然听见柳园沙堤岸边的水波发出很大声响。黑暗中,他隐约看见一条白花花的东西在跳跃,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条长长的胳膊在用力乱划,搅得水波哗哗作响——一个溺水者正在河里拼命挣扎。
马荣急忙脱下头盔铠甲和衣袍靴袜,跳到长满荆棘的河岸上。这时他看清了,溺水者的腿似乎被河里的水草藤蔓缠住了,虽然双手拼命划水,却始终挣脱不出险境。
马荣出身于江淮水乡,游泳本领极高。他仰面躺平身子,四肢缓缓划动,很快挣脱了缠住腿的水草。河水又脏又黑,二尺之外就浑浊一片,他只能凭听觉慢慢向溺水者游去。突然,他的胳膊碰到一绺女人的长发,便警觉地一把抓住了溺水者滑腻的胳膊。他一手托住女子的身子,一手解开缠在她腿上的水草,奋力向河岸游去。
把女子抱上岸后,马荣猛地发现溺水者竟是蓝白!她双唇紧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双眼朦胧地睁着。马荣找到自己的衣袍,擦干身子,然后倒提起蓝白,让她吐出肠胃和喉咙里的脏水。吐了半晌,蓝白才回过气,开始轻轻呻吟。马荣递给她一条手巾,她羞怯地擦拭着身体,警惕地望着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军官,半晌才开口:“你是不是五福酒店里帮我擦洗衣袖的那个军官?”
马荣惊喜地点头,没想到蓝白眼光和记忆力如此敏锐。“我还认识你父亲袁玉堂先生,他的木偶戏真让我着迷。”“哈哈!你当时还摔了个狗吃屎!”蓝白笑了起来。
“可今夜你差点像死鱼一样翻着肚子漂在河里!蓝白小姐,告诉我,三更半夜你怎么会掉进河里?”“先告诉我,你三更半夜怎么会来这里?”蓝白笑道。“我是京兆衙署的军官,每晚巡查都要经过运河和新月桥,今晚刚好救了你。我叫马荣,在京营十六卫当果毅都尉。”
“马长官,多谢你救了我,这如山的恩情日后定当报答,我这就告辞了。”马荣慌忙拦住她:“蓝白小姐,容我正经问一句,你是不是被何朋从柳园推下水的?”“马长官这话真逗!实话告诉你,我是从柳园楼阁上跳下来的!”“从那么高的楼阁跳下来?”马荣几乎惊叫出声。
蓝白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低声打开了话匣子:“马长官既然救了我,今夜的事就不瞒你了。何朋这禽兽邀我今夜去他家,说要告诉我父亲的身世。我父亲早年曾在何府柳园当侍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开,四处流浪卖艺,含辛茹苦把我们姐妹养大。他从不提和何府的关系,我一时好奇,就贸然来了柳园,却落入了他的陷阱。这禽兽竟对我起了邪念,死死纠缠要行不轨。我自小学过些武艺,无奈他力大如牛,我好不容易才挣脱,一脚踢开窗格跳了下来,掉进河里。我虽懂点水性,却被水草缠住双腿,正没办法时遇到了你,也算我命大……”说到这里,她脸一红,知道说漏了嘴。
“天亮后你就去京兆衙门告发这禽兽,我给你作证,公堂上定让他吃尽苦头,为你出气。”“不,马长官,他和我父亲有未了的恩怨,这事得从长计议,不能草率,万一出差错,会连累我父亲。”马荣点点头:“我先回衙禀报狄老爷,让他慢慢谋划,我一定帮你报仇!”
蓝白深情地望了马荣一眼,心中感激,但有事在身不敢久留,便跪倒在地磕了个头:“我再向你行礼,日后定当报答。”说完起身要走。马荣突然想到什么,忙说:“蓝白小姐,等等,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旧城关帝庙后面,离这儿不远,我得赶紧回去,爹爹和妹妹该等急了。”
“三更半夜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近来有些穿黑袍戴黑帽兜的收尸队常在夜里作恶,我送你一程吧。”蓝白不好推辞,两人并肩而行。没走几条街,就望见关帝庙黑黢黢的飞檐,庙里隐约有烛火闪烁。月光下,马荣见蓝白俊俏的脸上泛着甜蜜的红晕,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闪烁着柔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终于大胆开口:“蓝白小姐,什么时候能再约你好好聊聊?”蓝白回眸一笑:“明天中午,五福酒家。”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三章
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刚蒙蒙亮,狄公就起身洗漱梳头。他走到庭院里抬头看天,只见黄云低垂,大雾弥漫,一丝风都没有。看来今天依旧不会下雨,瘟疫流行的京城又将迎来闷热干燥、令人窒息的一天。
待役捧来新沏的碧螺春茶,狄公呷了一口,顿感清香爽口,心中畅快。一盅茶下肚,烦躁尽消,精神焕发。他正准备斟第二盅,乔泰进内衙禀报:“四个收尸队的歹徒半夜闯入西城胜业坊一个刚丧夫的寡妇家,对寡妇和她的两个女儿行不轨之事,被巡丁抓获。我按老爷的命令,将四名罪犯押到火化厂,当着三百多名收尸队队员的面将他们斩首,并宣示了老爷的旨意:凡是趁机抢劫、侮辱妇女的,一律严惩不贷。”
狄公点点头,这时马荣和陶甘走进内衙。马荣兴致勃勃地向狄公详细禀报了昨夜的奇遇。狄公听完,拍手称好,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何朋昨夜就是在等珊瑚。马荣,你仔细想想,这蓝白小姐会不会故意耍花招,隐瞒了实情?”
马荣严肃地说:“老爷,这怎么可能呢?再说,三更半夜的,蓝白小姐难道会跳到河里去玩耍吗?幸好遇见我救了她,不然这运河里就平白无故多了一具浮尸。”
狄公点头道:“蓝白既然说袁玉堂与何朋有未了的恩怨,那袁玉堂肯定能告诉我们很多关于何朋的事。她父女现在住在哪里?”
“蓝白家在关帝庙后的小巷里——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老爷,她还约定中午在五福酒家见我。”
狄公说:“你们见面后,把她和她父亲袁玉堂一起带到衙署来见我。你现在就带上几名番役去柳园把何朋拘捕。”马荣应声退出内衙。
这时衙署录事进来禀报:“遵照老爷的吩咐,卑职查阅了长安坊司以及所有挂牌开业的行院、勾栏,都没找到‘珊瑚’这个名字,各院的行首都不知道有珊瑚这样一个女子在烟花场中活动。另外据报告,叶奎林半个月来没去过任何一家行院预约舞女歌妓——要知道,多年来他一直是京城烟花场中最阔绰的客户。所以卑职认为,老爷要找的这个珊瑚肯定是私娼,她没有向官府注册,按例应该收容关押,不能让她再招摇撞骗、败坏风俗。
“老爷,关于梅夫人的存档卷宗,卑职也仔细查阅了,还特意询问了京城各行院的老人们,得知梅夫人原名叫蓝宝石,姓柳,正是长安海棠院的挂牌名妓、领衔班头。蓝宝石被人重金赎出后就埋名隐姓,抹去了全部身世履历。直到十三年前与梅先生结婚,在户籍登记时才自报了姓氏和年龄。梅先生出身名宦世家,门风严谨,从不让内眷抛头露面,之后就很少有人知道蓝宝石的踪迹,自然也没人去查考梅夫人的底细。所以一般的存档卷宗都没有记载。不过卑职需要提醒老爷的是,最初重金赎出蓝宝石的人不是梅亮。”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录事禀报完毕,狄公说:“你一旦发现有珊瑚的注册材料,立刻来禀报我。”录事答应后退出内衙。
狄公低头呷着第二盅清香沁脾的碧螺春茶,半晌没有说话,衙内一片寂静。突然,当值文书进来禀告:“叶府来人紧急禀报老爷,叶夫人悬梁自尽了!”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四章
两顶官轿依次从京兆衙署正门出发。第一顶轿中坐着狄公,第二顶轿坐着陶甘与衙里的仵作,乔泰、马荣骑马随行护卫,经校场演武厅直往新月桥畔的叶府而去。
街市上大雾开始消散,天色稍稍亮了些,但空气中仍弥漫着刺鼻的腥臭腐霉气味。热风吹得行人头晕恶心,心悸不安。
官轿和马队在叶府门楼前停下,耳门打开,出来迎接的是卢大夫。他见到狄公,慌忙躬身拜揖,连称怠慢,随后将狄公一行迎入叶府内厅。
狄公一行在内厅稍作休息,便随卢大夫进入叶夫人的卧房。卧房内有一张精致的红漆大床,床上叶夫人的尸身已用白布遮盖。狄公掀开白布一角,看了看死者变形的脸,示意仵作开始验查。女仆正蹲在床前呜咽,狄公看了她一眼,决定稍后再详细询问。
他转身问卢大夫:“你何时发现叶夫人悬梁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夫人反锁了房门,许久没出来,女仆慌了。正好我来叶府给夫人送药,女仆便拉着我撞开卧房的门,见夫人已悬挂在梁上,还在摇晃。我剪断布条,发现夫人早已断气,身子冰凉,四肢都已僵硬。于是我和女仆一起将夫人尸首放平在床上,用白布遮盖好。”
狄公说:“卢大夫,你协同仵作再仔细检验叶夫人的尸身,填一份详尽的验尸格目,你最初发现尸体,要多向仵作提供当时的情况。”
随后狄公带领陶甘、乔泰、马荣沿昨夜的路线直上枕流阁。进入枕流阁长廊,狄公看了看临河一排窗轩的竹帘,吩咐陶甘将竹帘全部卷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马荣突然惊叫道:“老爷,这长廊和我昨日在袁玉堂那嵌镜大箱里看到的傀儡戏画片十分相像!不过画面上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在鞭打一个可怜的女子,那女子被按倒在这张绣榻上,只是这绣榻位置稍有挪动,窗轩廊柱也没有雕花。”
“你说什么?袁玉堂?”狄公惊讶地问。
“老爷,这得细细说来,难道真有这么巧合的事?”马荣又惊奇又疑惑。
“马荣,你坐下慢慢说,不要漏掉情节。”狄公吩咐道。
陶甘和乔泰去窗轩将一排竹帘全部卷起。马荣坐在绣榻上,把昨夜在五福酒家遇见蓝白前后,如何与袁玉堂闲聊、看傀儡画片,以及袁玉堂父女如何故意不认他等细节,一一向狄公详细说了。
马荣说完刚站起来,望向长廊窗轩外,猛然又想到什么,大声说道:“真是巧上加巧!袁玉堂让我看的第二套画片,正是柳树荫里一座楼阁,楼阁下一座石桥,石桥下一座水亭,石桥上还有几个人,这不又和窗外对面何朋家的柳园一模一样吗?”
狄公探头细看运河对面何府的柳园,心中暗暗诧异,恍然大悟道:“这意味着袁玉堂知道六年前叶奎林在长廊鞭打侍婢至死的内情,何朋或许也参与了这起罪行。蓝白不是告诉你她父亲在何朋府上当过侍仆吗?袁玉堂是这一酷虐罪行的亲眼目睹者!马荣,你得尽快把袁玉堂找来见我,越早越好,切勿耽误。此刻你和乔泰去窗台外看看,一个人从河对面泅渡过来,沿石柱爬上窗台再跳入这长廊是否可能,要做到这些需要什么样的体魄、身段或特殊绝技。”
马荣和乔泰仔细查看窗台和石柱,又爬出窗台外试着攀援石柱,不禁咋舌,连称艰难。
乔泰说:“看来从石柱爬上窗台的凶手不仅体躯高大,还要有灵巧的攀缘本领。何朋经常打猎,爬树可能有一套办法,但他体躯并不高大。”
狄公说:“但我注意到他的两条胳膊很长,像猿猴一样灵活。”
这时叶府的年轻侍仆上长廊来献茶,狄公细细打量她的脸面,不觉暗暗吃惊。侍仆退下后,狄公问:“陶甘,你没注意那侍仆的脸面吗?”
陶甘一愣,捻了捻左颊上的三根黑毛,眼珠转了几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答道:“老爷,我知道了!她那张脸和何朋十分相似!她的母亲——叶夫人的女仆——很可能是何朋的相好。她对叶奎林咬牙切齿,对何朋却曲意袒护,昨夜正是她擦去窗台上何朋留下的足印,为他作案灭迹,试图掩盖真相,迷惑我们的视线。”
狄公忽然又问马荣:“袁玉堂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一开始以为我只是个兵士,后来我告诉他,我是京兆衙署的果毅都尉,负责京师的治安刑案。”
“你必须马上找到袁玉堂。今天中午你能见到蓝白,但未必能见到她父亲。袁玉堂肯定有许多隐事瞒着他女儿,事不宜迟,立即行动,快和乔泰去关帝庙后找到他,找到时务必把他的另一个女儿绯红也带到衙署见我。我们下楼吧,估计仵作和卢大夫验尸也差不多完了。”
四人回到叶夫人卧房外的荷花小轩,仵作上前递上详细的验尸格目,说:“老爷,叶夫人确系悬梁自杀,已死了约一个时辰,让衙役们把尸首收殓吧。”
狄公点头,又吩咐仵作上枕流阁长廊验看叶奎林尸身,并令六名衙卒协助仵作,一并收殓叶奎林夫妇的死尸,等公堂裁断后火化。
狄公转身对卢大夫说:“卢大夫,我有话问你。”他拉出桌几旁的两把椅子,示意卢大夫坐下,“你认为叶夫人为何要自尽呢?”
卢大夫一听狄公问的是叶夫人的事,心里稍稍安稳,恭敬地答道:“回老爷,在我看来,叶夫人是位贤德的妻子,她崇敬、爱戴侯爷,尽力周全侯爷。老爷或许也听说了,侯爷是个沉迷酒色之人,寻花问柳,无所不为,生活极其荒淫。叶夫人为此十分痛苦,她努力把丈夫想象得德行完美,但事实上侯爷的放荡堕落给了她沉重打击,让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侯爷这一被杀,世家圈子里必定议论纷纷,夫人认为这是叶门的奇耻大辱,一气之下便以身殉节了。”
狄公沉吟不语,心想这卢大夫确实懂女人心思,且言词得体,不可小觑。“卢大夫,我还想问问梅夫人的身世,外面有传说她并非出身世族名门。”
卢大夫心中一慌,很快又镇定下来,笑了笑反问道:“老爷听说梅夫人什么了?”
“听说梅夫人原是海棠院的一个妓女班头,名号叫蓝宝石。”
卢大夫正色道:“老爷,请容我讲句不知进退的话,老爷恐怕是轻信了外面的谣言,没有仔细审查。外面关于梅夫人的种种传闻都不足为信,有恶意诽谤的,也有无事生非、凭空杜撰‘蓝宝石’名号强安在梅夫人身上的。据我与梅府的交往,深知梅夫人娴淑贤慧,她正经是泾阳名门贵族之女。”
狄公暗暗吃惊,又问:“那这传闻是怎么兴起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梅夫人娘家姓柳,起初柳大爷坚决不同意女儿嫁给梅亮,原因很简单,梅亮比梅夫人年长三十多岁,做父亲都绰绰有余。但梅夫人慧眼识珠,赏识梅先生的高尚德行和学问操守,执意要嫁。父女争执不下,一天夜里,梅夫人私奔到梅府。柳大爷气得怒火中烧,羞对乡里父老,便举家搬到湖广去了。”
狄公听罢,叹息道:“原来流言可畏,险些委屈了梅夫人。”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五章
马荣、乔泰走进香火旺盛的关帝庙。由于长安的泾河娘娘庙离城太远且不灵验,长安求雨的人反而来此烧香,盼望着天降甘霖,救万物于生机,驱赶瘟疫凶煞,重返太平盛世。
马荣问坐在殿堂上打盹的庙祝:“长老,庙后可住着姓袁的人家?”
庙祝睡眼惺忪地回答:“贫道从未听说庙后有姓袁的人家。”
乔泰补充道:“是个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还有两个女儿。”
“贫道在这庙里住了几十年,从未见过演木偶戏的。长官还是去庙后街打听吧!”
乔泰耸耸肩,便和马荣出了庙堂转向庙后街——他们进庙前已在庙后街挨家挨户问过,谁都没见过姓袁的卖艺人。马荣心中烦闷,大声抱怨蓝白故意哄骗他。
庙后街只有几十户人家,因瘟疫都关着门,街上连玩耍的儿童都没有,否则还能问问哪里有演木偶戏的。乔泰忽然想到什么,问马荣:“你不是说袁玉堂有只猴子吗?我有个想法。”
“袁玉堂的猴子?大哥问这干什么?”
“你有所不知,袁玉堂既然带着猴子,总得喂食放养,这就离不开树木。我猜他们有意避开官府,藏在偏僻有树的院落里。这周围没什么绿荫,树木稀少,我们不如上关帝庙前的宝塔了望,找到绿树成荫的地方再去找。”
马荣恍然大悟,两人快步登上宝塔最高层。从窗洞望去,只见连绵的黄云低垂,笼罩着偌大的长安城,远处与塔等高的戍楼上,一面军旗缓缓飘动。他们四面搜寻,果然在关帝庙后不远处看到一撮绿荫。
两人匆匆下塔,从庙后街穿入一条破烂肮脏的石板路,两边房屋东倒西歪,很多已坍塌,只剩断壁残垣,无人居住。越靠近那片绿荫,房屋渐渐变得高大深邃,却破败不堪,墙角门壁长满野草藤蔓。
突然马荣喊道:“大哥,那不是卢大夫吗?”
卢大夫也看见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惊讶地问:“两位都尉怎么巡查到这里了?这一带没有岗哨啊。”
乔泰反问:“卢大夫为何来此?难道这里有富贵人家染了瘟疫?”
“我刚从前面那幢老宅出来,那里死了两位年轻女子,都是染瘟疫去世的。”卢大夫缓缓回答。
马荣心急,脱口问:“是姓袁的两个女子吗?”
“姓袁?长官知道她们姓袁?”卢大夫惊讶道。
“快带我们去那老宅看看!”
卢大夫领着他们走进老宅,转过庭院,穿过月洞门,见到一个大厅,地上躺着两具年轻女子的尸体。马荣认出不是蓝白、绯红姊妹,心中松了口气,说:“卢大夫,快找人收殓尸体送去火化厂,一路监视收尸队,别让他们作恶。”
卢大夫领命,带着四个收尸队收了尸体,装上尸车离去。乔泰、马荣正要走出老宅,乔泰突然看见隔堵高墙的邻院里,有株枝繁叶茂的枣树,一只栗色猴子正攀在树枝上剥枣子吃。
乔泰大喊:“就是这里!马荣弟,你看那猴子!”
马荣见高墙一角塌了一截,示意乔泰,两人敏捷地爬过墙洞跳进邻院。“你听!”马荣说,“后院有人在吹笛。”
乔泰侧耳细听,果然有隐隐的音乐声。他们穿过大厅堂,来到一个花木杂生的小花园,假山巍峨,翠竹萧萧,十分清雅。马荣刚要从圆洞门拐进去,却猛地倒退两步——
宽敞整齐的后院青石铺地,树荫斑驳,树上的猴子惊惶地吱吱尖叫。树荫里,袁玉堂坐在圆凳上吹笛,绯红合着笛声节拍翩翩起舞,身姿轻盈,舞态婆娑。她穿着香花红轻绡长裙,腰间碧绿飘带蜿蜒摇曳,在马荣眼里如同仙家宫苑的瑶台舞榭。他轻轻移步走进后院,上前向袁玉堂深深作揖,乔泰随后跟进:“袁先生有礼了!”
袁玉堂放下笛子,见是马荣,忙堆起笑脸:“袁某何德何能,得见长官,恕失迎之罪。”
马荣瞥了绯红一眼,见她舞后细喘,两颊泛红,容貌艳丽如蓝白,只是眉眼间少了蓝白的英气。“袁先生,你女儿蓝白在家吗?”马荣礼貌地问。
袁玉堂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回答:“不在,她出去半个时辰了。长官找她?”
“不、不!”马荣脸红,忙摇手,“只是随便问问,我原不知蓝白是先生的女儿,先生昨天还瞒我呢。”
袁玉堂点头微笑,吩咐绯红去沏茶。乔泰见马荣神态恍惚,上前向袁玉堂施礼:“请袁先生去京兆行署一趟,狄老爷要亲自见你和令爱绯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绯红捧着茶盘出来,在茶几上放下两只杯盅。袁玉堂看了她一眼:“绯红,京兆衙门狄老爷请我和你去一趟。”
绯红暗自一惊,惶恐地用衣袖捂嘴。马荣忙说:“绯红小姐莫慌,狄老爷只是问几句话,没什么大事。”
袁玉堂点头答应,把笛子放在茶几上,起身道:“有劳两位长官引路。”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六章
狄公正在批阅陶甘呈上的几份案卷,抬头看见乔泰、马荣走进内衙,连忙放下朱笔,问道:“那个姓袁的卖艺人找到了吗?告诉你们,何朋已经抓获,等候审讯。”
“启禀老爷,”马荣说,“袁玉堂和他女儿绯红已经带到衙署,现在外厅等着。蓝白小姐不在家,既然老爷不想找她,我们也就没去寻。”
“请他们进内衙见我。”狄公让马荣去传。乔泰连忙搬来两张椅子放在狄公书案旁。
袁玉堂和绯红一进内衙就双膝下跪,狄公吩咐他们起身。袁玉堂表情淡漠,双手下垂,小心等着狄公问话;绯红低下头,用葱管般的小指卷绕着腰间碧绿飘带的两端。狄公注意到绯红右耳贴着一小块膏药。
“你就是绯红小姐吗?”狄公望着绯红问,她连忙点头。“你有个孪生姐姐叫蓝白?”绯红又点头。狄公转脸问袁玉堂:“袁先生,绯红、蓝白这两个名字有什么讲究?”
袁玉堂回答:“回老爷,这两个名字没什么深意,只是两种玉石的颜色。姐妹俩出生时,一个面色如胭脂般红,一个面色青紫发白。要是老爷觉得不雅,我再改名字也不迟。”
狄公点头:“原来如此,何必改呢?这两个名字挺有趣,也不俗。”说着从抽屉里拿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问绯红:“这枚耳环你是什么时候丢掉的?”
绯红慢慢抬头,看见狄公手中的耳环,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狄公见状心中明白了几分,吩咐陶甘先带她去外厅,然后回头问袁玉堂:“袁先生,六年前被叶奎林鞭打致死的女仆和你是什么关系?”
袁玉堂微微一愣,从容答道:“那女仆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
“是你把妻子卖给叶府的?”
“不,老爷,妻子最初是抵押给何将军的。”
狄公惊讶地问:“何朋?就是新月桥下柳园的主人?”
“是的。家父当年欠了何将军一大笔钱,家境贫寒,利滚利下忧急而死,债务落到我头上。我进何府为佣,何朋见妻子有些姿色,非要我用她抵押债务。我无奈答应,留下妻子在何府,抱着蓝白、绯红四处流浪乞讨。
“叶奎林和何朋是世交,时常往来。后来何府衰败,何朋把抵押契约转给了叶奎林,妻子从此成了侯爷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个夜晚,叶奎林喝得大醉,非要妻子裸身跳舞取乐,她抵死不从,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长廊的绣榻上。”
说到这里,袁玉堂声音悲戚,眼中泛起泪光,牙齿咬得格格响。狄公动了怒:“袁先生当时为何不去官府告状?京兆衙署大门前有面大鼓,你捶响鼓喊冤,官府会为你做主的!”
袁玉堂脸上露出不屑:“官府?官官相护罢了。我一个奴仆哪敢鸣鼓喊冤?就算官府接了状纸,也告不倒侯爷。不瞒老爷说,您新来京师,又能知道多少官府与世家贵族的勾当?”他惨然一笑,“小民的命,不就像我那木偶一样被人摆弄,想立就立,想倒就倒,想生就生,想杀就杀吗?”
狄公说:“于是你就设下圈套,让女儿绯红用歌舞离间何朋和叶奎林,挑拨他们争斗,借这两个色鬼的暴烈让他们互相残杀,为妻子报仇。可你想过吗?只要一人动手杀人,最终必然两败俱伤,杀人者要伏法。袁先生,你就不顾惜亲生女儿,让她在两个色中饿虎间冒险?万一有闪失,岂不误了她终身?”
袁玉堂大惊,见狄公神色威严又带着慈祥,索性坦白:“老爷料事如神,小人不敢再瞒。只是绯红愿意冒这个险,她深爱母亲,只要叶、何动手,她就是死了也甘心。”
“万一这两个恶虎伤害绯红,她怎么抵挡?”
“五福酒店的施掌柜每次都陪她去,他有飞刀绝技,平时不露,危急时能救绯红。”
“是不是那个驼背打鼓的?”
“正是,他是江湖豪杰,蓝白的武艺都是跟他学的。”
狄公频频点头,袁玉堂又说:“叶奎林根本不知道绯红的身世,一直当她是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驼背施掌柜假意拉皮条,和他讨价还价拖延时间,暗中激怒何朋挑起争斗。果然何朋动了杀心,叶奎林恶贯满盈有此下场,真是天理昭彰。”
“蓝白知道这些事吗?”
袁玉堂正色道:“老爷,蓝白是个舞刀弄棒的女子,性子急、嫉恶如仇,学了点武艺就想劫富济贫、打抱不平,容易惹事。我从不敢跟她透露半个字,要是她知道母亲的遭遇,肯定会冲进叶府生事,到头来被官府诛杀。所以我选绯红暗中行事,不让蓝白鲁莽坏了大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狄公点头:“袁先生先去外厅等候,我要单独问问绯红小姐。”马荣陪袁玉堂出去,陶甘奉命带绯红进内衙。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绯红说:“绯红小姐,你父亲已经把你们父女设计为母亲复仇的事情告诉我了,别害怕。我只想请你详细讲讲昨夜叶府长廊里发生的事,一点都不能隐瞒,细节也要说清楚。”
绯红怯生生地看了狄公一眼,见他神色温和,胆子稍微大了些,柔声细气地说:“昨天侯爷让我一个人去叶府,我问为什么,他说有话只跟我说。我问是不是赎身钱的事,他笑着点头,说正是为这个,想避开五福酒家的施掌柜,单独和我谈最高金额。我心想他是不是认出我了,故意设计骗我进府。他说会给我主人一大笔钱,私下还会给我打很多首饰,让我今晚瞒着保人单独去。
“我答应了。夜里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刚要出门,蓝白问我去哪,我骗她说去找施掌柜唱堂会,她没再问。我出门后直接去了叶府,侯爷亲自开门,满脸笑容带我到枕流阁长廊。我刚在绣榻坐下想弹琴唱曲,他说不用唱,让我站上绣榻跳舞——他又想气河对面的何将军了。我看见竹帘外柳园的楼阁里果然亮着灯。
“我刚要踏上绣榻,侯爷笑着叫我过去尝糖汁生姜。我没防备,刚走近桌边,他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疼得我直叫,耳垂差点被撕破。他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说:‘好个歌舞妓!你真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你娘就是被我用鞭子抽死在这张绣榻上的!你不叫珊瑚,叫绯红,还有个姐姐叫蓝白,你爹是耍猴演木偶戏的!我问你,为什么三番五次跟何朋那家伙眉来眼去?以为能瞒过我吗?我待你不薄,何朋那穷光蛋有什么好?让你心不在此!今晚我要出这口气!’说着抡起鞭子没头没脑抽过来。
“我哀求饶,侯爷根本不听,一边猛抽一边骂,我疼得在榻上乱滚。突然,竹帘‘唰’地一动,窗外跳进来一个人。侯爷回头一看,鞭子掉在地上。我急忙趁机逃出长廊,奔下楼梯,七拐八绕跑出了叶府。”
绯红说到这里气喘吁吁,狄公示意陶甘递茶,她接过一饮而尽。狄公问:“小姐看清跳进来的人是谁了吗?”
绯红想了想回答:“我觉得一定是何将军。当时我哪敢细看,赶紧逃命回家。谁知走到衙署墙外小巷,又撞上两个收尸队的无赖缠住我,后来又来了个自称卢大夫的人更坏,拽着我要带我去他家。要不是正好撞上巡街的军官,我肯定被卢大夫欺负了——昨夜真是多事,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她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眼里闪着泪光,声音越来越轻,“今天听说侯爷被杀了,我又惊又喜,果然是何将军动了手。爹爹说我们得马上离开长安。”
狄公招手,袁玉堂又被带进内衙。狄公温和地问:“袁先生,你为什么把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做成木偶戏给人看?”
袁玉堂回答:“为了让复仇的火焰在我心里永不熄灭。不杀叶奎林,我死不瞑目,也没脸去地下见绯红她母亲。如今叶奎林果然被何朋杀了,又听说老爷抓了何朋,我冤仇已报,心里痛快。只是怕老爷就叶奎林的死怪罪我,我设圈套是事实,不敢抵赖,只望老爷了解原委后能宽恕。”
狄公说:“袁先生,律法从没禁止人设圈套,杀人偿命是凶手自己的事。再说何朋和叶奎林的矛盾不全是因为绯红,他们这帮旧世家的恩怨都几百年了。来,绯红小姐,把你的耳环拿回去,你的名字和耳环上的红玉石正好相符,你冒名‘珊瑚’,想必也是这个意思吧?对了,袁先生,我最后告诉你们:我抓何朋,是因为他企图侮辱你女儿蓝白小姐。”
“什么?”袁玉堂大吃一惊,“何朋要侮辱蓝白?”
狄公说:“你回去问蓝白吧。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袁玉堂和绯红向狄公叩谢后慢慢退出。马荣忙问:“老爷怎么看穿袁先生父女和叶奎林之死的关系的?”
狄公捋着胡子慢慢说:“首先,你告诉我袁玉堂把妻子被叶奎林打死的情景做成木偶戏,这固然是为了铭记仇恨,但还有个目的是想引起官府注意。如果有机会,他就会如实诉冤并递状纸。后来听说有个叫‘珊瑚’的歌妓在叶奎林和何朋之间挑拨,想让他们互相残杀。枕流阁捡到的红玉石耳环让我想到,这歌妓可能是袁玉堂的女儿绯红——‘珊瑚’和‘绯红’名字相近,耳环玉石颜色也吻合。于是我找绯红来验证,她耳垂果然贴着膏药,还真能歌善舞、容貌秀丽。”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七章
黄昏慢慢来临,晚霞在西天叠成一道道从浅红到深红的光弧。
梅府正在举办隆重的功德道场追祭梅先生。殿堂里烛火熊熊燃烧,香烟缭绕升腾,白幡低垂悬挂,孝幛整齐排列,一片哀伤肃穆的气氛。普恩寺来的一群高僧正围着梅先生的棺柩,摇响灵杵,敲击鼓钹,高声诵念《法华经》。他们一边捻动着垂在脖子上的佛珠,一边敲着木鱼。念经祈祷结束后,又唱喝发牒,恭请三宝降临,见证功德,礼佛献供,召亡施食,各项仪式繁杂,此处不一一细述。前来吊唁的宾客都站在外厅,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狄公和陶甘赶来梅府时,省去了仪仗、旗幡和鼓吹等排场,因此没有惊动众人。他们一进梅府大门就转向大花园,沿着假山和曲沼,穿过粉墙角落花瓶形的门阙,进入庭院——从庭院能看到殿堂里闭殓诵经等祭奠仪式,青石台阶上恭敬地站着吊孝的宾客。
狄公和陶甘步入殿堂,只见梅夫人一身素白丧服,优雅地站立在祭台旁,举止端庄,仪态万方。两人上前向梅夫人施礼致哀、表示慰问,从侍者手中接过一炷香,恭敬地插入梅先生棺柩前刻有狻猊图案的古铜香炉里,然后恭谨地退出殿堂,走下外厅台阶回到庭院。狄公顿时觉得空气清新了些,微微感到有一丝轻风吹过脸颊。
“陶甘,你看天上的乌云开始移动了,我已经感觉到凉风吹来了。”狄公高兴地说。陶甘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狄公又说:“天气要变了。只要下一场大雨,京城的瘟疫就有望好转。要是能连续下几天大雨,瘟疫很快就会减弱,京城就能恢复往日的繁荣,圣上也该回驾了。”陶甘频频点头,又看了看天,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狄公说:“梅先生丧葬入土后,你立刻把梅夫人送到凤翔去。眼下她独居长安很不合适,而且有危险。”陶甘答应道:“我已经通知了梅先生的远房族侄,让他暂时来京城接管梅先生的产业,具体的家财继承事项等梅夫人以后回长安定居时再由他们自己商定。”狄公点头称是,忽然叹息道:“就在半个月前,我还和梅先生在这个庭院里赏月品茶,商量安定局势的良策,谁知转眼他就成了古人,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对了,陶甘,今晚我们既然来了梅府,不妨去看看梅先生当日出事的地方,记得是东院花厅中央的青石楼梯下。”
这时,殿堂的祭奠仪式刚结束,宾客们正慢慢走出外厅。陶甘悄悄找来老管家,说狄老爷想看看当日梅先生摔下来的楼梯。管家领命不敢怠慢,举着一盏白纸灯笼,引着狄公和陶甘前往东院花厅。
他们来到东院花厅的楼梯下。狄公仰头看见楼梯上两边各有一排朱漆栏杆的走廊,圆形穹顶的藻井下交叉着两根巨梁,巨梁下正中央悬挂着一盏大红灯笼,整个花厅上下都笼罩在和谐的红光中。青花细纹石楼梯果然很陡峭,两侧扶手约两尺高,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尖锐的荷花苞蕾雕刻。老管家指着楼梯下最后一级台阶说:“老爷就是在这里摔死的。”
狄公问管家:“梅先生的书斋是在楼上吗?”“是的,就在楼梯口左面的月洞门里。”狄公抬头仔细看了一阵那盏大红灯笼——梅府因为早就遣散了奴仆,今天梅先生闭殓也来不及用白纸把红灯笼糊上,灯笼外周还贴着“荣华富贵”四个发光的金字。狄公又问老管家:“每晚你是怎么点亮这灯笼的?”
老管家回答:“我自己准备了一根长竿,顶端系着一个小铁钩。每晚只要站在走廊上,用长竿把灯笼勾到身边,换下旧蜡烛,换上新蜡烛点燃就行,一支蜡烛可以点到午夜。”陶甘抚摸着扶手上最后一个菡萏石雕,说:“梅先生从这么陡的楼梯摔下来,就算头没碰到这尖利的苞蕾,也会没命的。”狄公点点头,目光落在花厅正壁的眉额上,眉额上写着“雅逸堂”三个碧绿色的隶字。“好书法!”狄公不禁脱口称赞。
“这是我丈夫的亲笔。”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在身后响起。狄公惊讶地回头,看见梅夫人和卢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后。卢大夫拱手作揖道:“狄老爷在此,在下冒犯了。”梅夫人也抿嘴轻轻一笑,跟着行了个万福礼。狄公看了陶甘一眼,扬起浓黑的眉毛说:“梅夫人来得正好,我们能看看楼上梅先生的书斋吗?”陶甘见狄公看了自己一眼,心里有些疑惑,而且狄公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看书斋呢?他还没蹲下仔细查看梅先生摔死的楼梯下呢。
“当然可以。”梅夫人说着,示意老管家领他们上楼。刚走到楼梯口,老管家说:“老爷小心地上的蜡烛。”他胆怯地看了梅夫人一眼,“我本来早就该拿走的,只是因为犯病,太太又忙,所以一时忘了。”狄公看见楼梯口果然横放着一支早已熄灭的蜡烛。
老管家打开书斋的门,里面很暗,走廊里透进来的淡淡红光与红地毯的颜色倒是很和谐。狄公看见书斋三面墙都立着大书橱,只有后墙下安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床上的茵席枕褥十分整齐。床外挂着一顶雪白的罗纱帐,床头挂着一幅帛画,题名为《子云阁着书图》。床边是一张楠木大书案,书案上有一座金烛台。老管家把点燃的蜡烛插入金烛台中,房间顿时亮堂了许多。
狄公看见书案上摊开着一册书,便拿起来翻了几页,赞叹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刻还在看这本《金匮医方》,研究治疗瘟疫的方法,真是一位克己奉公、品格高尚的人啊!”狄公随手观赏起书案上的纸笔砚墨,笔架、洗子、墨钵、镇纸都一一拿起来看过,爱不释手。最后他笑着说:“梅夫人,这些东西样式古雅,制作精美,都可以当作古董收藏了。”陶甘明白狄公想寻找什么,但显然没有找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老管家举着白纸灯笼,照着大家小心地走下又高又陡的青花细纹石楼梯。狄公指着花厅东厢问:“这个房间平时是做什么用的?”老管家恭敬地回答:“东厢房平时很少住人,非常清静。房里有一扇门通向大花园东廊的一条僻静竹径,穿过竹径尽头的角门就是府外的大街了。”狄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吩咐管家打开东厢房的房门。
梅夫人一惊,连忙说:“老爷,别进去这厢房,里面又脏又暗,已经三个月没人住了。”狄公没有回答,示意老管家开锁。老管家不敢不从,拿出钥匙打开了胳膊般粗的铁锁。狄公用力推开房门,里面果然又脏又暗,他让管家点亮蜡烛。
狄公看到房间左墙下有一张紫檀木大床,一幅暗蓝色的床帘将大床遮得严严实实。床边果然有一扇小门,小门旁并排摆放着梳妆台和书桌。
狄公走近梳妆台,看了看台上的古铜菱花镜,然后饶有兴致地一件一件欣赏起台上的胭脂膏罐、铅粉盒。看完胭脂花粉,狄公又踱步到书桌边,观赏桌上的文房四宝。他惊讶地发现,一枚龟形端石大砚上还留有浅浅一层黑水,砚台边放着一段八棱描金龙香松烟墨和一支象牙笔杆的紫狼毫毛笔,笔尖上还沾着黑墨。
狄公连忙转身走到紫檀木大床边,揭开垂到地面的长床帘,看到床上的凉席、绸被、枕套和床垫都很干净,还隐隐有脂粉香味。他正要拉上床帘,目光突然紧紧盯着地面,接着小心地蹲下身子,掀起右边床帘的一角,仔细察看老虎爪子形状的床脚和青石地面。
突然,他站起身对陶甘说:“你看看地上那些黑色污斑!”陶甘蹲下,用指尖蘸了点唾沫擦拭青石地面的污斑,说:“这是墨点的痕迹,老爷。墨点虽然被擦干净了,但已经渗进石板,留下了斑迹,很难擦掉,除非用沙子慢慢磨。”
狄公拽着柔滑细洁的床帘细细检查,猛然发现床帘背面有一块指尖大小的褐色血斑。“陶甘,你看这个!”陶甘俯身一看,似乎明白了什么。
“梅夫人!”狄公脸色冷峻,严厉地说,“梅先生是死在这个房间里的!”梅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像泥塑木雕一样僵在原地。
“梅先生是被人谋杀的,凶器就是那方龟形端砚。他的脑壳被人用端砚击碎后,倒在这床脚边的地上,地上沾了他头上的血迹和砚台里未干的墨汁。血迹和墨汁虽然被擦去,但地上留下了污斑,床帘的线缝间也沾了血,尤其是床帘背面那块指尖大小的血迹,更能说明问题。”
狄公看了一眼卢大夫,冷冷地说:“这就是死者面颊上有墨污的原因,卢大夫竟然没看出来?”卢大夫说:“老爷单凭那点墨斑就断定梅先生是被谋杀的,未免太轻率了吧?恐怕没有其他证据吧。”
狄公微微一笑:“卢大夫,死者面颊上的墨污,以及床帘和地上的墨血污斑,还只是间接证据,直接证据是你们俩在梅先生死亡时间上撒了谎。你说发现梅先生尸体大约在亥时,这意味着他是在亥时之前摔下楼梯的。但他为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支蜡烛呢?花厅横梁下的大红灯笼通常要点到午夜才熄灭,亥时左右走廊和楼梯口本来就很亮。”
梅夫人和卢大夫惊惶失措,面面相觑。狄公厉声说:“梅夫人,卢大夫,你们还不认罪吗!梅先生正是被你们二人谋害致死的。”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八章
京兆府署衙门即将升晚堂。陶甘一边伺候狄公穿戴官服,一边问道:“老爷,您当时去梅先生的书斋,是为了寻找凶器吧?”
狄公回答:“不,我去书斋是想看看梅先生临死前在写什么。当时我最疑惑的是他脸颊上的几点墨污。你曾说那可能是磨墨时不小心沾上的,但我发现他书房里的砚台整齐干净,显然没用过。他当时在看《金匮医方》,我立刻想到,或许是另一块名贵的大砚台击碎了他的头,而且那砚台不久前一定被使用过,因为砚台上的墨汁还没干透,只有名贵砚石残留的墨汁才不会很快凝固。”
“那老爷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梅夫人谋害了亲夫呢?”陶甘又问。
狄公说:“梅府老管家告诉我,花厅横梁下的大红灯笼通常会亮到午夜,这让我警觉到梅先生的死有蹊跷。再说,一场偶然的意外——比如从楼梯摔下——怎么会布置得如此‘周密’?你想,楼梯口横放的蜡烛,梅夫人故意不收拾,这很不合常理;楼梯中间的软毡鞋,荷花苞蕾尖端的血迹,这一切都太‘细致工巧’了,反而像是凶手深思熟虑后的刻意安排。另外,梅夫人曾是海棠院的名妓,而梅先生是严谨的正统文人,年龄比夫人年长二十多岁,这自然让人联想到这类案件常见的‘三部曲’:年迈丈夫、年轻美妻、风流情夫。我起初不怀疑梅夫人,是相信梅先生选妻的眼光,现在才知道想错了。”
陶甘说:“花厅东厢房确实是梅夫人与卢大夫幽会的理想地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狄公点头:“老管家说东厢房通花园竹径和府外大街,我就坚持要查看。果然在厢房里发现了关键线索:梅夫人说厢房三个月没人住,但梳妆台上的胭脂铅粉显然近期用过,床褥也有人睡过,不仅没有灰尘,还留有胭脂香。当然,揭露真相的关键还是地上和床帘背面的墨斑血污。
“显然,梅先生半夜突然撞进东厢房,那对情人慌了神。所谓‘奸近杀’,男方抓起书桌上的端砚猛击梅先生头部,他倒在床脚边。随后两人将尸体拖到花厅楼梯下。因为当时大红灯笼已熄,他们便伪造了梅先生‘手擎蜡烛’的假象——本想掩盖罪行,反而露出破绽,像横倒的蜡烛、软毡鞋、石雕上的血迹,都是画蛇添足。你说过,从那么陡的楼梯摔下,何况是年近七十的老人,本就必死无疑,根本不需要这些‘布置’,但他们做得太‘真实’,反而暴露了。”
“老爷,您怎么识破卢大夫的?”陶甘追问。
狄公说:“卢大夫除了在死亡时间上耍小聪明,还在梅夫人身世问题上撒谎。叶夫人自尽时,我已略知梅夫人背景,又对梅先生的死起疑,便问他梅夫人是否是海棠院行首。他若回答‘不了解’,我可能一无所获,但他却一口咬定夫人出身泾阳名门,绝未当过妓女。这说明他清楚夫人底细,却故意隐瞒,目的是袒护梅夫人,让我们不怀疑她有通奸之罪……”
正说着,内衙门被推开,马荣匆匆进来:“蓝白小姐在值房等候,说有要紧事禀报老爷。”
狄公说:“我也想见她,但马上要升堂了。”
马荣急道:“她说事关重大,必须在升堂前见您,怕耽误了出大错。”
“她没说什么事吗?”
“没说,只说必须见了老爷才肯细说。”
“那让她先等着,晚堂理事完再详谈。”
此时,衙堂上传来锣响鼓鸣,衙卒、牙将等分列两旁,狄公身着紫袍玉带升座,乔泰、马荣侍立身后,陶甘坐于录事旁协助问案。狄公一拍惊堂木,喝道:“晚堂审理梅亮遇害案,带被告卢鸿基上堂!”
卢大夫被带上堂,跪倒在地,面露冤屈。狄公说:“卢鸿基,你身为医官,不思行善,却作伪证、瞒案情,该当何罪?我先点破你两点:梅先生死亡时间,以及梅柳氏的身世。从实招来,再敢隐瞒,定不轻饶!”
卢大夫叩头哭道:“老爷明察秋毫,小人不敢欺瞒。伪证之罪我认,但我确实没谋害梅先生。我与夫人确有私情,但杀人之事绝不敢做,求老爷明断!”
狄公说:“你从那夜梅先生夫妇邀你共进晚膳开始,详细供述经过。”
卢大夫供道:“晚膳后聊了会儿天,梅先生去书斋看书,我去给老管家送药,梅夫人说身体不适,我也给她抓了药,之后我就告辞回家了。”
狄公追问:“那后来你听见东院花厅梅夫人尖叫又赶去的事,是编造的吧?”
“是,老爷,我知罪了。第二天一早我去梅府看老管家病情,是梅夫人开的门,她引我到耳房说:‘梅先生死了!’我吓了一跳,她称昨晚梅先生去书斋后,她决定在楼梯下的东厢房睡,方便照应。午夜刚过,梅先生进厢房,气喘吁吁说头痛胸闷,她还没来得及取药,梅先生就跌倒了,头撞在床脚青石板上,没了气。
“我当时信了她的话——梅先生本就有心脏病,常犯哮喘。我提出看尸体,她称已搬到楼梯下,让我来衙门请仵作,报案说梅先生犯病从楼梯摔下致死。我找到仵作去梅府,看到梅先生脑壳碎裂、脑浆迸溢,明显不是撞地造成的,现场却被布置成摔下楼梯的样子。我怀疑夫人有同谋,也怀疑那同谋是她的情人。我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圈套,成了伪证共犯,本想向官府揭发……”
狄公平和地问道:“那你为何迟迟不肯自首,还三番五次作伪证迷惑本官?”
卢大夫犹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仵作离开后,梅夫人又把我叫到耳房,闩上门就给我跪下,求我救她一命。她说梅先生当夜确实闯进东厢房,撞破了她的私情。那个奸夫很凶狠,抓起书桌上的砚台就朝梅先生头上猛砸,两下就击碎了脑壳,当场毙命。两人商量后,就想出了梅先生不慎坠楼的骗局,还快速布置了现场,想蒙混官府。她还说这招天衣无缝,让我放心。”
“那奸夫是谁?”狄公急忙追问。
“她死活不肯说。我当时就觉得害怕,担心她会咬定我是奸夫,把我拖下水顶罪。老爷千万别信她的谎供,我今天在堂上句句属实,求老爷为我做主,明断此案!”
卢大夫在供状上画押后,狄公示意衙卒将他押下去监禁。乔泰低声骂道:“这个人面禽兽!把罪行全推给那淫妇,自己倒撇得干净。”
狄公敲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带梅柳氏上堂。两个衙卒押着一身素服的梅夫人到堂下,后面跟着女狱禁。女狱禁叩头禀报:“女犯梅柳氏恐怕染上了瘟疫,进牢后呕吐多次,浑身发烧。按例该推迟审理,但她执意要上堂候审,请大人定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狄公捋须沉思片刻,说:“本堂只需她简要供述,退堂后立刻让狱医诊治。”
梅夫人虚弱地跪倒在台阶下,面色潮红,气喘不止。狄公吩咐她起身,焦虑地看着她纤弱的身体。梅夫人高傲地仰起头,脸上镇定得像冰霜一样。
她沉稳地看了狄公一眼,开口道:“老爷不必审问,是我谋害了亲夫。我和梅亮名义上是夫妻,实则毫无感情。我受不了他虚假的殷勤体贴,当年嫁给他只是为了用他的钱还债。我十五岁被卖到海棠院,在那里受尽屈辱折磨。”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圆润,一双明丽的大眼睛和耳环上的蓝宝石一起闪烁着晶亮的光:“后来遇到一个好心人,花钱替我赎了身,脱离了乐籍,我们过了近两年幸福日子。但他很快破产了,除了一座宅院几乎一无所有。当时我还欠着一大笔债,只能嫁给梅亮——他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富豪,家产无数。他替我还清了债务,我过上了奢华的生活,却没有爱情,像一朵鲜花插在粪土里。我认识过很多人,一个比一个愚蠢贪婪,他们用金银买我的身子取乐,把我当玩偶。后来梅亮发现了我的事,却一味宽恕体恤,我却觉得这是更大的嘲弄侮辱。杀了梅亮后,我不得不乞求行为卑鄙的卢大夫,还被迫答应他的无理要求。我每次想得到些什么,结果总是失去更多,想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如今幡然醒悟,已经晚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虚弱的身体几乎摇晃起来,她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又说:“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厌倦了。但愿能从此挣脱苦难的枷锁,从此还清……”
她向狄公投去凄凉悲怆的一瞥,突然一口痰涌上来,眼睛一翻就昏厥在地。女狱禁赶忙上前解开她的衣领,只见她全身布满了蝴蝶形状的红斑,有的已经溃烂。她身体蠕动了几下,四肢剧烈抽搐后,便挺直不动了。
狄公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叹息着怜悯地看了看她苍白的脸,命狱医验尸后,用芦席遮盖了尸体。然后,他声音嘶哑地喝令:“带何朋上堂!”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九章
何朋被押上公堂,双膝跪在台阶上。他头戴狩猎风巾,身穿粗布长袍,腰间系着革带,显然在被捕前正准备外出打猎。
“何朋!”狄公厉声喝道,“你用砚台砸碎梅亮脑壳的经过,从实招来!”
乔泰、马荣惊讶地对视一眼,陶甘也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狄公。只见狄公神情严峻沉稳,威严却不凶猛。
何朋惊慌地抬起头,额上渗出汗珠,低声自语:“难道她已经供出我了?”
狄公说:“她还没来得及供出你,是你自己暴露了。”
何朋狐疑地望着狄公,欲言又止。
狄公继续说:“我先给你讲讲缘由。昨夜我去柳园找你时,你讲了柳园图的故事,当时你感情起伏,面露隐痛,仿佛那不是你曾祖的悲剧,而是你自己的经历。我便怀疑你曾赎过一个歌妓,为她耗尽家财,可她却跟了更有钱的人。”
何朋浓眉下的双眼,阴郁地盯着狄公。
狄公接着说:“其次,我告诉你叶奎林死了,你立刻问他的眼睛。那首关于梅、叶、何三家的童谣语义含糊,只说‘失其床,失其目,失其头’,没说他们死于非命。我回答叶奎林被打瞎了一只眼,你就惊恐地说自己可能会掉脑袋。那时我很纳闷,因为你已默认梅先生是‘失其床’,但当时大家还以为梅先生是不慎坠楼而死。后来我得知梅夫人曾是海棠院歌妓,被不知名富人赎出,耗尽其钱财后改嫁梅亮,这与你讲的柳园图故事如出一辙,梅亮就是拐走‘蓝宝石’的人。我注意到梅夫人看到绘有柳园图的盘碟时发呆,后来听说‘蓝宝石’是梅夫人的名字,我就明白了,她是你的挚爱,你讲的故事就是你的真实经历。我还看见梅夫人耳环和戒指上都镶着蓝宝石,你当年赎出蓝宝石,后来你落魄,她便改嫁梅亮。即便如此,你们仍藕断丝连,梅亮并非意外死亡,而是被你们合谋杀害,凶手就是你何朋!
“你们的奸情半夜被梅先生撞破,你起了杀心,用书桌上的龟形端砚砸碎了他的头颅,然后伪装成他不慎坠楼的假象。那首童谣对你影响很深,你深信梅先生‘失其床’而死——梅夫人与你私通,就是他‘床’被窃。杀了梅先生后,你真正害怕童谣里‘失其头’的预言应验,因为童谣里梅亮‘失其床’,叶奎林‘失其目’,你这个‘何’就要‘失其头’了。”
何朋轻轻叹息,闭目不语,平静地听着狄公的分析。
狄公问:“何朋,我说的可是事实?我告诉你,梅夫人咬定是她杀了梅先生,说厌倦了他虚假的殷勤。”
何朋猛地站起来,喘着气问:“她在哪里?现在在哪?”
狄公淡淡地说:“她供认后死在公堂上了,芦席下就是她的尸体,狱医验过,她染上瘟疫,已无法救治。”
何朋转身,睁大眼睛,嘴唇翕动着没说话。此时,远处传来隐隐的雷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何朋强抑住激动,跑过去掀起芦席一角,露出梅夫人细腻的手臂,他眼中含泪,轻轻抚摸,又摘下她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吻了吻戴在自己小指上。他站起来看向狄公,脸上肌肉抽搐,身躯摇晃。
他开口说:“狄老爷,这戒指是十五年前我送她的,请允许我戴着它赴死。”他低头深情地看着戒指,喃喃自语:“蓝宝石,蓝宝石——这不是巧合,曾祖父的蓝宝石被拐骗逃出柳园,我的蓝宝石因我贫困被迫辞别柳园……”
“她嫁给梅亮后,万贯家财并未给她带来幸福。一天她哀求我原谅她当年贪图富贵,想与我重归于好,说即便粗茶淡饭也心甘情愿,胜过在梅府受罪。还说她已遣散奴仆,京城又闹瘟疫,梅亮天天去广成仓办粮赈灾,我们正好重温旧梦。后来她又说要带着金银细软和我远走高飞,做长久夫妻。”
狄公打断他:“梅亮死的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朋仰头,痛苦的表情渐渐缓和,脸上泛起红晕。
“事情很简单。半夜梅亮闯进花厅东厢房,我们正不知所措,梅亮先说:‘你们悄悄离开长安吧,我不干涉,还可以资助你们。’蓝宝石对我喊道:‘杀了他!我不需要他的怜悯,只有你有资格怜悯、宽恕我。我受够了屈辱,他不仅玷污我的身体,还玷污我的灵魂。’
“十多年的羞辱涌上心头,我被她的话激起杀性,上前揪住梅亮衣领,抡起砚台砸向他的头,砸碎后仍不解恨,又朝他背脊、胸前狠踢几脚。
“接下来处理尸体,她说看他衣裤凌乱、头壳破裂,不如拖到花厅楼梯下,谎称不慎坠楼。我们还布置了疑阵迷惑官府。我想供述这些就够了,反正我要‘失其头’了,这是天意,无法躲避。”
四名收尸队成员走上堂,用芦席裹紧梅夫人的尸体抬了下去。
何朋面色阴郁、神情恍惚,眼中透着忧郁痛苦的光。通奸杀人,依律判斩。何朋在供状上画押,狄公在判状上朱笔签批、盖章,命乔泰、马荣验明正身,立即将何朋押往西市问斩。
突然一声惊雷,大风骤起,乌云翻滚,豆大的雨点落下。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两名衙卒给何朋戴上死枷,钉上脚镣手铐押下。何朋仰天长叹,呆呆望着手指上寒光闪闪的蓝宝石戒指。
第十部 柳园图 第二十章
雨越下越大,衙署外的三街大市挤满了欢腾的百姓。有人双手合十庆幸,有人举着香火遥拜上天,有人载歌载舞,还有人赤着脚在雨里狂奔——大家都知道,瘟疫即将结束,朝廷很快就要迁回长安了。
狄公看着这景象,心中欣喜,却也感到头晕目眩、浑身疲惫。他不知道这是半个月来积劳成疾的正常反应,还是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显露老态的年纪。忽然,他听见衙署外有小贩的叫卖声,踱步出去一看,是个卖油布油纸的小贩,正和行人讨价还价。狄公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瘟疫一旦驱除,京城很快就会恢复往日的繁华,百姓的生活也能改善了。作为暂代京都留守的官员,他终于可以回金殿复命,问心无愧了。
回到内衙,狄公沏了一杯新茶,换下官袍,给凤翔的妻儿写了封家书,细细诉说这半个月的艰辛与思念。这时,陶甘、乔泰、马荣三位亲随回到内衙。
乔泰说:“老爷,我们押何朋去西市时,我问他怎么杀叶奎林的,还打瞎了他一只眼?何朋却茫然地看着我,说他没杀叶奎林,还说叶奎林本性残忍狡诈、贪狠暴戾,命丧黄泉也是罪有应得,我听了很疑惑。”
狄公笑道:“何朋说的是实话,他没杀叶奎林。”陶甘和马荣面面相觑,满脸诧异。
狄公缓缓解释:“绯红说当晚她没上绣榻跳舞,所以何朋在柳园楼阁里未必能看清她的身影。而且绯红是独自去的叶府,连五福酒家的施掌柜都不知道。再说,何朋总不能提前泅渡运河,爬上石柱躲在窗台外窥伺吧?哪能那么巧,刚跳进长廊就撞见叶奎林虐打绯红?何况何朋身材短粗,爬石柱跳窗台也不容易。”
“可绯红不是说跳进长廊的是何朋吗?”陶甘问。
“不,她只是疑心是何朋。当时她被鞭子抽得拼命挣扎,窗台外跳进个黑影,她来不及细看就慌忙逃走了。就算想看,那黑影可能蒙了面,或者背着光,根本看不清。绯红一心想挑唆何朋杀叶奎林,危急时刻自然以为是何朋来救她,可事实并非如此。”
马荣说:“那凶手是谁?现在看来,倒像是个行侠仗义的豪杰!”
狄公看了他一眼,轻抚颚下的长髯:“我从绯红的话里推断出一个可能,这推断和现有案情都吻合,但还需要证实。我相信案情发展会印证我的想法。”
陶甘追问:“老爷的推断从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
狄公答道:“绯红的话是关键。她说提着月琴出门时,袁玉堂不在家,姐姐蓝白问她去哪,她撒了谎。蓝白是个精细沉稳、心思缜密的女子,立刻起了疑心,决定暗中跟踪。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蓝白见绯红独自进了叶府,肯定放心不下。叶府高墙深院,没别的入口,而有勇有谋的蓝白发现,沿着运河边的石柱能爬上枕流阁长廊的窗台——当时长廊里肯定亮着灯。于是她从新月桥下悄悄潜入运河,预先把一枚铁弹丸塞进蓬松的发髻,再用白绸汗巾包紧头发,四角打结。她平日练过刀剑棍棒,又是跟着父亲走江湖卖艺长大的,爬石柱、跳窗台对她来说不算难。
“蓝白在窗台外听了半天,果然听见叶奎林在长廊里辱骂绯红,甚至说出当年用鞭子抽死绯红母亲的事。蓝白怒火中烧,掀开竹帘跳进长廊。叶奎林正用鞭子抽打绯红,蓝白解下头上的汗巾,裹着铁弹丸猛地砸向叶奎林。叶奎林本就是色厉内荏的家伙,先看见窗外跳进黑影就吓得掉了鞭子,再看清是蓝白,心里一慌,被蓝白用铁弹丸击中左颊眼窝,当场毙命。
“蓝白杀了叶奎林,急忙找绯红,却不见人影。她不敢久留,把铁弹丸扔进河里,却不小心把带血的汗巾揉成一团扔在角落,然后爬出窗台,顺石柱滑进河里,泅到新月桥下穿上衣裙,去五福酒家找施掌柜。马荣,你当时在五福酒家见到她,所以她衣袖里只剩一枚铁弹丸了——她决意瞒着父亲和绯红。
“冷静下来后,蓝白想到汗巾留在长廊会坏事,便决定冒险回去取。第二次泅渡时,她大意从新月桥南堍下水,那里是河道转弯的最里圈,岸堤边污水积久,水下杂草丛生,腿被缠住了。马荣,你就是那时从河里救起了她。
“事发地在何朋家柳园的岸堤外,你先提到了柳园,蓝白就顺势编出何朋意图侮辱她的话来哄骗你。晚衙前她执意要见我,恐怕是想为无辜受审的何朋辩白——她当然不知道梅府的事。蓝白没取回汗巾,而我正是从汗巾推测杀叶奎林的是女子:汗巾四角是湿的,说明泅渡时系在头上,这不是男子的习惯。另一个证据是那枚红玉石耳环。后来马荣你说蓝白在五福酒家用铁弹丸打退四个无赖,我就想到了铁弹丸和带血汗巾的关系,也明白她为何只剩一枚铁弹丸了。”
马荣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时蓝白小姐头发还是湿的,而且渴得厉害,喝酒像喝水一样!”
狄公笑道:“马荣,现在你去请蓝白小姐来见我,我也很想见见这位巾帼豪杰、红粉女侠。”马荣领命,匆匆离去。
狄公微笑着说:“蓝白小姐需要一个气概不凡的丈夫,我们的马荣也需要一个有勇有谋的贤内助。如果他俩有意,我今天就来做个大媒!”乔泰和陶甘齐声叫好。
乔泰忽然问:“老爷,那蓝白小姐杀叶奎林的事怎么处理?”
狄公扬起浓眉,微笑道:“我怎能让马荣的新媳妇上公堂出丑,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何况蓝白小姐是为母报仇、为民除害,存大义、全孝道。我任大理寺正卿以来从无积压案件,叶奎林这案子不妨封存案卷,等以后有清官再断吧!”
陶甘又问:“这么说,柳园图花瓶不是破案线索,只是叶奎林吃糖汁生姜时不小心碰碎的?”
狄公微微一笑:“我最初对柳园图花瓶的推断依然有用,它很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线索,只是现在还无法证实。蓝白突然跳进长廊,叶奎林大惊失色,很快认出了她,明白自己难逃一死。他不甘心案子成悬案,临死前狡猾地推倒桌上的青瓷花瓶——不是用柳园图暗示何朋,而是用花瓶碎片的蓝、白两色暗示‘蓝白’。来,再给我沏杯碧螺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