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 第96到第100回(第2页)
那婆婆掩了观门,急忙进内通报。片刻后出来,传观主之命,请客官在草堂中稍坐,马上就来相见。又过了一会儿,钟声响处,只见素姑身穿一件蓝色镶边的白道服,头裹幅巾,足踏棕履,手持拂尘,缓缓走出。看她面容温和,举止轻便,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人,这是因为服用仙家丹药的缘故。
罗采与秦国桢一齐上前拜见,素姑连忙回礼,命人看座奉茶。罗采问候起居,各自叙谈寒暄。素姑举手问国桢:“这位是何人?”罗采说:“这就是我们罗氏的中表旧戚,秦状元名国桢的便是。”素姑说:“原来是秦家官人。”说罢,只顾口中沉吟“秦”字。国桢说:“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贞名淑德,却遗憾不曾拜识尊颜,今日有幸得以瞻仰。先前因山川阻隔,以致疏远,万望不要见怪。”于是国桢与罗采各命随从,将礼物献上。
素姑说:“二位远来探望,足见亲情,何须礼物?”二人说:“薄礼不足为敬,希望不要推辞。”素姑再三推辞感谢,方才收下,因而问:“二位因何事而来?”罗采说:“我二人都奉钦差携带诏书到此,请问姑母前日贼寇扰乱之时,此地可曾受到惊恐?”素姑说:“此地幽静偏僻,当年罗公远仙师曾在此居留,他说当初留侯张子房也曾在此辟谷,居住在此的人可免受兵火之灾。因为你二位是我的至亲,我又忝居长辈,既然承蒙探望,不妨随我随意看看。”便叫那老婆婆与几个女童,摆上点心素斋来吃,随即引领二人,缓步进入内边,到处观赏。
只见回廊曲折、栏杆蜿蜒,浅沼清澈、深林茂密,景致极其幽静优美。穿过一层庭院,转出一条小径,另有三间静室,房门紧闭且层层加锁,只留一个狭小的关洞,也用木板遮掩着。二人见状,只当这是素姑静心修行的地方。正观赏间,忽然闻到一阵扑鼻的梅花香气。国桢疑惑道:“里边有梅树吗?如今正是冬天,怎么就有梅香了?难道此地的梅花竟开得这般早?”
素姑微微一笑,用手中拂尘指着那三间静室说:“梅花香就从这室中飘来,却不是这里生长的,也不是树上开放的。”罗采惊奇地问:“这就更奇怪了,不是树上开的,那是从哪里来的呢?”国桢也说:“室中既然有梅花,大可赏玩,能否赐我们一看?”素姑却道:“室中有人,不可轻易进去。”二人连忙追问:“是何人?”素姑叹道:“说来话长,还是请到外间坐下,细细说与二位贤侄听吧。”
三人回到堂中坐下,素姑缓缓道:“这件事十分奇特,说出来恐怕你们也不信,我从未对人提起,如今不妨告诉二位。当年我初来此地时,仙师罗公远曾说:‘日后会有两个女子来此暂住,你要好生收留,二女都非等闲之辈,将来自有好处。’等到安禄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时,忽然有个女子,年纪三十多岁,身着淡素衣妆,骑着一头白驴,风驰电掣般跑进观来。我当时正独自在堂中闲坐,见她来得奇异,连忙起身扶她下驴。她刚下地,那驴儿忽然腾空而起,直上半天,像飞鸟一样向西飞去了。
我心中惊骇,询问那女子来历,她却不肯明言,只说:‘我姓江,是李家媳妇,在西京遭难险些丧命,遇一仙女相救,把这白驴给我乘坐,叫我闭上眼任它行走,只觉身体行在空中,霎时便落在此地。’据仙女说,所到之处便是安身之所,如今既到这里,不知能否容身?我因记着罗仙师的话,知道此女必定不凡,便留她住在这静室中,不让外人知晓,也未对观中其他人说起白驴腾空之事。那女子自在静室中,足不出户,我从此将观门紧闭,无事不许开启。
不料过了几日,又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叩门求住。此女是原任河南节度使达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先前在西京已嫁作人妇。因丈夫客死异乡,父母又相继亡故,只得投靠达奚珣,随他到任所。不想达奚珣没志气,竟投降了叛贼,此女知道他必有后祸,便立意出家,听闻此间观中幽静,禀明达奚珣后径直来到这里。我又因记着罗仙师‘有二女来住’的预言,便留她与那姓江的女子同居一室,闭关静坐,只从关洞里传递饮食。
两月之前,罗仙师同着一位道者,说是叶法善尊师,来到此地。那姓江的女子素来知晓二位仙师的神妙,便与达奚家女子出关拜谒。叶尊师随即向空中幻化出一枝梅花,赠予江氏道:‘你且将这枝花供着,可保它四季常开、清香不绝、永不凋残,直到你归回旧地、重见旧主、享尽后福,那时你的身命才会与这花一同凋谢。’从此将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里,香气一直弥漫到如今,近日更觉芬芳扑鼻,你们说奇不奇?”
秦、罗二人听了,都惊叹道:“竟有这等奇事!”接着问道:“这二位仙师见了那达奚家女子,可也有所赠予?”素姑继续道:“我还没说完呢。当时罗仙师取过纸笔,题了八句诗,交给达奚氏说:‘你将来的好事,都在这诗句中;你有遇合之时,连那江氏也能重归故土了。’说罢,二位仙师便飘然而去。”
国桢好奇地问:“这八句诗怎么说?能否一见?”素姑答道:“这是仙师的手笔,此女珍藏着,不肯示人。不过诗句我还记得,待我诵来,二位可代她详解一二。”那诗写道:“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亲。江流可共转,画景却成真。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苹。主臣同遇合,旧好更相亲。”
二人听了,沉吟半晌,国桢忽然笑道:“我姓秦,这起首两句倒像是应在我身上,为何说‘非避秦’,又说‘秦人偏是亲’?”素姑点头道:“正是呢,我方才听说是秦家官人,就疑心与此有关。当日达奚家女子见了这诗句,也曾私下对我说,在京师时,有个姓秦的朝贵与她家曾有婚姻之议,如今看仙师这诗,或许日后还能相遇,也未可知。我把这话记在心里,没想到今日果然有姓秦的前来。”
罗采也道:“这就更奇了,如今朝贵中姓秦的,只有表兄昆仲赫赫有名,不知当初可曾与达奚家女子有过婚约?”国桢沉吟片刻,说道:“此女既有此言,敢请表姑去问她一声,在京师时住居何处?所说姓秦的朝贵是何名字、官居何职?这样就明白了。”素姑应道:“说得是,我这就去问。”
随即起身入内,片刻后欣喜而出,说道:“仙师的话应验了!原来她所说的姓秦的,正是贤表侄你。她说从前住在京师集庆坊,曾与状元秦国桢相会过。”国桢听了,不禁喜形于色:“原来我从前遇见的就是达奚盈盈,多年思念,怎料竟在此地重逢!”说罢便想请她出来相见。
素姑连忙止住:“且慢,我才说你在此,她还不信,只道:‘我既已出家,怎能再提往事、与他相会?’”罗采笑道:“表兄昔日既有相遇之缘,今日又在他乡重逢,真是奇遇,为何美人反而多有推阻?你二人当初相会时,岂无相约之语?今日须重申前约,事情才有转机。”国桢笑道:“此事不可只靠传言。”
说罢索来纸笔,题诗一首:“记得当年集庆坊,楼头相约莫相忘。旧缘今日应重续,好把仙师语意详。”写罢折成方胜,再请素姑递给盈盈。盈盈见了诗,沉默良久。素姑劝道:“你想出家固然好,但仔细品味仙师所言,只怕俗缘未断,出家也难到底。不如依着‘旧好重新’的说法为是。”
看官,你道盈盈真的立志出家吗?她自与国桢相叙之后,无刻不在思念,渴望再会。怎奈丈夫去世、母亲亡故,族叔达奚珣见她无所依靠,接她到家,又随家眷一同带到河南任所,这才两下隔绝。今日重逢,怎能不欣喜?况且此时达奚珣已被拿往京师,无人管束,只是既然已出家,不好再嫁,这才勉强推托。如今见素姑相劝,便爽快应允了。
国桢欣喜不已,只是念及自己身为诏使,不便携带女眷同行,便与素姑商议,让盈盈仍住观中,等自己回朝复命,告知兄长后,再派人来迎接。当下二人只在关洞前相见,盈盈只露半身,并未出关。国桢见她风姿依旧,一身道家妆束更如仙子临凡,四目相对,满是相思之意,却又含悲带喜,竟未交一言。
当晚,秦国桢与罗采来不及出山,便都在观中留宿。素姑挑亮灯盏、煮好香茗,与二人闲聊家常,又谈及罗公远的那八句诗。国桢疑惑道:“起首两句已应验,‘画景成真’也不必多言,可其余几句该如何解读?如今盈盈虽与江氏同住,却即将分别,为何说‘江流可共转’?”素姑沉思道:“那江氏突然到来,所骑白驴又腾空而去,看她举止矜贵不凡,我疑心她是被贬谪的女仙。只是罗仙师说‘达奚有遇合之时,连江氏也得归故土’,这究竟是何意?”
三人闲谈间,只见罗采低头凝思,忽然赤脚起身道:“是了!我猜着了!”素姑忙问:“你猜到什么?”罗采低声道:“这江氏自称江家女、李家妇,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苹?你看诗句中明明藏着‘江采苹’三字,她又偏爱梅花,宫中称梅妃。前日传闻乱贼入宫,发现一具腐败女尸,认作梅妃,后又传她未死、逃于民间。或许真是遇仙得救,避居此地,日后还能重归宫禁、再侍上皇,就像达奚女与秦兄续前缘一般。不然,为何说‘主臣同遇合’?”
国桢点头道:“这猜想很有理。表兄姓罗名采,诗中‘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苹’,倒像是要你送她归朝。”素姑接话:“若真是江贵妃,她既在我观中,侄儿恰好到此,知晓贵妃下落,自当奏报请旨。”罗采应声:“只要问明她是江贵妃,我即日便上表奏闻。”素姑胸有成竹:“问明不难。她见达奚氏不愿追随降贼的叔叔,十分敬爱,有话必不相瞒,问盈盈便知实情。”当晚无话,三人各自安歇。
次日,素姑到静室见盈盈,闲聊时私下问道:“你不日便与江氏相别,她自到此从不说履历,却与你极投缘,必有实言相告。她究竟是哪家内眷?”盈盈笑道:“她一向不肯说,昨日才吐露实情——她不是寻常女子,正是上皇昔日最宠幸的梅妃江采苹!我正想告知姑姑。”素姑闻言又惊又喜,顿足道:“我侄儿猜得丝毫不差!”
原来梅妃原居上阳宫,甘守寂寞。听闻安禄山反叛、天下大乱,常叹恨杨玉环酿成祸乱。贼兵逼近时,天子西逃欲带梅妃同行,却被杨妃阻挠,终被弃下。合宫之人四散奔逃,梅妃自思:“昔日蒙恩宠,今虽见弃,宁可君负我,不可我负君。若不死,必为贼所逼。”遂在庭前老梅树上自缢,气绝之际,忽觉有人解救,睁眼见一星冠云帔的美貌女子立于面前。
梅妃急问:“你是哪宫之人?”女子答:“我非宫中之人,乃韦氏之女、张果先生之妻,家住王屋山。奉夫命乘云至此相救,你日后仍可见至尊,今不当死。我送你一处安身,以待后遇。”说罢从袖中取出白纸折的驴儿,放地吹气,登时化作肥大白驴,鞍辔俱全。女子扶梅妃骑上,嘱咐:“闭眼任它行走,自有人接待。”拍驴后,白驴冉冉腾空。
梅妃虽心惊胆战,却欲下不能,只得手握丝缰、紧闭双眼。耳边风声呼啸,行速极快却平稳。片刻落地,睁眼见四面环山,驴儿转入山径,直抵小蓬瀛修真观,得遇罗素姑收留。起初她不敢实说来历,素姑又见白驴腾空,疑她是天仙,未敢盘问。罗公远诗中藏“江采苹”三字,她自晓悟;今见诏使罗采姓名与诗相合,盈盈又遇秦状元,诗中预言渐验,且闻两京收复、上皇将归,便把实情告知盈盈,托她转告素姑,让罗采奏报朝廷。
盈盈将此事详告素姑,素姑惊喜交加,随即求见梅妃,欲行朝拜之礼。梅妃扶住道:“多蒙厚待尚未谢,还望姑姑告知罗诏使,为我奏请。”素姑应诺,速与罗采说明。罗采与国桢商议后,先修书告知广平王。广平王遂从东京宫中选曾侍奉梅妃的内监宫女至观中参谒,确认无疑后,即刻具表奏闻。罗采亦加急上疏,奏中提及国桢与达奚盈盈之事,称盈盈是国桢旧定副室,因乱阻隔,今于观中重逢;虽为降贼官员达奚珣族女,却厌恶其所为,甘为道姑、矢志自守,气节可嘉。
肃宗览表,一面遣人告知上皇,一面差内监二人率宫女赴白云山小蓬瀛迎请梅妃速归故宫,候上皇回銮;命地方官厚赏罗素姑,待上皇诰谕褒奖;降诏命达奚盈盈归秦国桢为副室,赐封诰。国桢与罗采别过素姑,起马回朝。中途闻诏,即差家人至观中传语盈盈,命她唤达奚珣家仆女侍随侍,跟随梅妃仪从一同进京。
当日,梅妃与盈盈谢别素姑,启程回京。梅妃有内监宫女拥卫,香车宝马望西京进发;盈盈与仆从女使随驾同行。梅妃车前,内侍捧着宝瓶,供着仙人所赠梅花,香气远播,人人称奇。临行前,梅妃手书疏启,差中使星夜送往驾前呈进上皇。
第98回遗锦袜老妪获钱听雨铃乐工度曲
凡人在男女生死离别之际,不仅当时的悲伤难以言说,即便事后追思也更觉难过。倘若那人如冰消雾散般毫无痕迹,只留自己望空怀想、描摹形影,固然极为悲楚;若能留存一两件那人平日的服饰玩物,这些余踪剩迹更易触目伤心。即便旁人本不相关,尚且渴望目睹芳踪、见遗物而兴叹,何况是曾恩爱宠幸、片刻不离之人,一旦遭遇意外变故,生生被拆开、被伤害,那悲痛更是难以言喻。到后来痛定思痛,凡亲身经历之事、亲眼所见之景、亲耳所闻之声,无一不助长悲思,于是寄托于歌咏声律,真可谓以歌当哭、一声一泪。
话说梅妃从白云山小蓬瀛修真观启程返回西京前,先亲笔写下奏疏,派内监送往蜀地呈给上皇。原来上皇在蜀中时常思念梅妃,此前有人传说“叛军在宫中发现一具女尸,疑似梅妃”,上皇听闻只当梅妃已死,十分伤感。当时有方士张山人在蜀,上皇召他入宫,命其探寻梅妃魂魄所在。张山人结坛默坐一昼夜后回奏:“臣飞魂遍游三界搜寻,皆无仙魂踪迹。”上皇怅然道:“芳魂究竟去往何处?若梅妃魂魄可访,杨贵妃魂魄也应可寻,如今都不可得!”说罢挥泪不止。高力士见上皇悲思深切,求得一幅梅妃画像进呈,上皇看后叹息:“画像虽极相似,可惜不是活物!”反复展看后,御笔亲题绝句一首:“惜昔娇娃侍紫宸,铅华懒御得天真。霜绡虽似当年态,怎奈秋波不顾人。”此后上皇时常展玩画像,后又听闻“梅妃并未身死,此前所获尸体并非梅妃”,便疑心她流散民间,于是下诏:军民士庶若知妃子江采苹下落,即刻奏报候赏;若有遇见并护送进京者,授予六品官,赐钱百万。诰谕刚下,肃宗便收到罗采奏报,遣使奏闻。此时上皇已起驾回京,途中得奏大喜,传旨命罗采等人候驾回京领赏,江采苹先回宫候见。
次日,梅妃派遣的内使在途中遇见圣驾,呈上梅妃手疏。疏中大致写道:“臣妾当年作《楼东赋》多有触忌,蒙圣恩不加诛戮,得以退居屏处苟延残喘,凄凉境况亦甘之如饴。去年夏天逆贼犯阙,圣驾西狩仓促间仍眷顾臣妾,欲携同往,却有人从中作梗,让臣妾等候后命,待局势危急时已等不及后命。当时满宫惊骇逃散,臣妾性命轻于鸿毛,殉节自缢时气已垂绝,忽有仙姬从空而降解救,苏醒后得知她是王屋山韦氏女、张果之妻,奉夫命指引臣妾远遁。她从袖中取出纸驴吹口气化为骏骑,臣妾乘行空中顷刻千里,停驻处便是兰阳白云深处的蓬瀛道院。院中女冠罗素姑是罗公远族属,惊讶于臣妾来踪,疑为仙人,将我安置密室恭敬侍奉,臣妾也隐匿身份未明言。同处的还有达奚家闺秀,她是秦状元聘定的副室,二女同居无人知晓。此前罗公远曾预言罗素姑将有二女暂居,日后各归其主。两月前罗公远与叶法善仙师同来,赠臣妾一支契合心意的阆苑仙梅,此花常开不谢,仙师还题诗藏机。罗、秦二使因访亲来到观中,臣妾通过达奚女与秦家、罗家相联得以奏报,正应仙语。这些奇迹怪踪皆是臣妾亲身经历,故具手疏上奏。臣妾残喘余生本不宜再入宫廷,若蒙格外恩典许归故宫,即便旦夕间如梅花飘落般逝去,能随花魂消散也比惨死强过万倍,此乃大幸夫复何求?若蒙圣恩不忘旧眷,使朽质重睹天颜,如同落花复缀枝头,此非臣妾敢奢望,伏候明诏。”
上皇此前已从肃宗奏报中略知其事,如今见梅妃手疏更悉详情,深为叹异,于是批下温旨:“贤妃遇难自缢,足见殉节之志;仙女降临相救,正因矢志之诚。千里行空托迹蓬瀛堪称奇异,仙梅赠寓意花萼留香实为美谈。朕正观画题诗苦寻芳魂而不得,卿已得仙师赠句预兆将来嘉会。种种奇迹历历动听,皆因真诚感召才有此遇合因缘。如今可速返宫廷,勿再空悲清夜。朕缅怀旧眷,期待与你重续恩缘。”
中使赍旨驰报时,梅妃已至西京,按肃宗之意入居上阳宫。上皇行至凤翔府,传命护从军士将衣甲兵器交纳入府库。李辅国奏请肃宗派三千精骑迎驾,待圣驾将到,肃宗率百官出都门奉迎,百姓遮道罗拜齐呼万岁。肃宗俯伏在上皇车前涕泣不止,上皇亦垂泪抚慰。肃宗奏请退位,上皇不允。当时肃宗不敢穿黄袍,只着紫袍,上皇命内侍取来黄袍为他换上。车驾即日至太庙告谒,上皇见太庙残毁仰天大哭,臣民无不感伤。告谒完毕回朝时,肃宗步行为御车引路,上皇屡次阻止,他才乘马傍车而行。上皇对诸臣感慨:“朕为天子五十年不觉尊贵,今为天子之父,才是真的尊贵至极!”诸臣皆俯首称万岁。
上皇车驾入朝后未御大殿,只在便殿暂居,下诰称:“朕尊为太上皇,以兴庆宫为娱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再过问。”后人读史至此,疑惑上皇将甲兵收纳府库是何用意,肃宗迎父驾却派三千精骑又是何意,有诗叹道:“甲兵输库非无意,父子之间亦远嫌。迎驾只须仪从盛,何劳精骑发三千。”
上皇至兴庆宫后,即刻召梅妃入宫。梅妃朝拜时婉转悲啼,上皇也不胜伤情,好言慰劳并取出题诗的画像给她看。梅妃拜谢道:“圣人之情见于诗句,臣妾即便身死也当衔感九泉。”随后又当面奏明当日自缢、遇仙避难的经过:“臣妾若不是张果先生让其妻远来相救,怎能今日复见天颜?”上皇道:“当年朕欲将玉真公主许配张果,他坚辞不允,原说王屋山中有妻韦氏,不想今日竟蒙她救援,那纸驴想必就是张果巾箱中的宝物。”梅妃又呈上叶法善所赠仙梅,上皇见花色晶莹、清香袭人,惊异道:“你得此仙梅,才不愧‘梅妃’之称!”梅妃再将罗公远诗句奏闻:“此诗虽赠达奚女,但臣妾通过罗采奏报之事,已暗合诗中玄机。”上皇点头叹息:“罗公远昔年曾寄书与朕,说‘安不忘危’,这‘安’字明明指安禄山;又寄药物‘蜀当归’,暗示朕将避乱入蜀后仍当归京。仙师之言当时不解其意,今日思来无不应验,朕正在此想念他呢。”
梅妃回奏上皇,提及罗采与罗素姑原是自己的亲戚。上皇听闻,当即传下旨意:将罗采的官职连升三级,赏赐百万钱财;册封罗素姑为“贞静仙师”,赏赐二百万钱财,并下旨增修她所在的道观。此外,还命人在观中塑造张果、叶法善、罗公远三位仙师的神像,供人虔诚供奉。
梅妃又念及与达奚盈盈一同在道观中相处多时,彼此间相互敬爱,情谊深厚,便奏请上皇,将虢国夫人的旧宅赏赐给盈盈居住。这恰好应了罗公远诗中“画景却成真”的预言。当初盈盈曾把虢国夫人宅院的画图拿给秦国桢看,隐瞒了其中的内情,谁能想到今日竟真的将画图中的宅院赏赐给了她,这难道不是弄假成真吗?
此时,秦国桢将盈盈接到赐宅,一方面告知兄长秦国模,只说是在修真观中相遇,由罗采做媒订下的姻缘,并未提及旧日情分。秦国模因见弟弟已奉旨准娶,便也不再多问。盈盈与秦国桢在赐宅中相聚,重新续接往日情缘,那份恩爱甜蜜,难以用言语形容。有一曲《黄莺儿》为证:“重会状元郎,上秦楼,卸道装,从今勾却相思账。姓儿也双,名儿也双,前时瞒过难寻访。笑娘行,今须听我低叫耳边厢。”
原来秦国桢的夫人徐氏,是徐懋功的裔孙女,为人极其贤淑,因此妻妾之间相处和睦,后来各自生下贵子。秦国桢与哥哥秦国模,都做到高官后退休。盈盈时常入宫拜见梅妃,还时常派人去问候罗素姑。罗素姑寿命长达一百多岁,最终坐化而终。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梅妃当日朝见上皇后,便要告辞回上阳宫。上皇说道:“朕年事已高,无人侍奉,有你相伴,正好愉悦晚年,为何还要回到上阳宫去?”梅妃回答:“臣妾曾在翠华西阁侍奉陛下,因触怒忌讳遭人谗言,自料会被永远抛弃。如今以未死之身,再次觐见陛下,已是喜出望外。至于侍奉左右,应当另选佳丽,来承接往日的恩宠,臣妾衰老之躯,自应退避。”说罢,泪如雨下。
上皇亲手抚慰道:“从前与你疏远,实在是朕的过错。然而曾赠予你珍珠,并非无情,如今应当依照仙师‘旧好从新’的话语,朕怎能忍心让你离开独居。”梅妃见上皇如此眷顾,便遵旨留在兴庆宫,与上皇一同居住。正是:“杨花已逐东风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上皇重新得到梅妃侍奉,晚年生活多了些消遣。但他时常念及杨贵妃惨死之事,悲痛不已。此前从蜀中回京,路过马嵬时,特意命人祭奠,当时就想以礼改葬。礼部侍郎李揆上奏说:“昔日龙武将士因诛杀杨国忠,才连累到妃子,如今若要改葬故妃,恐怕龙武将士会疑惧生变。”上皇听闻,暂时搁置了此事。
回到京城后,上皇秘密派遣高力士前往改葬,并且密谕:如果有杨贵妃遗留的物件,可以取回来。高力士奉了密旨,来到马嵬驿西道北边的土坎下,悄悄起出杨贵妃的尸体,移葬到别处。此时她的肌肤已经完全销蚀,衣饰也都化成了灰土,只有胸前的一枚紫罗香囊,还完好无损。这紫罗是外国进贡的冰丝所织,囊中又放着异香,所以才没有损坏,高力士将其收藏起来。
又听说有一只遗下的锦袜,在马嵬山前一个姓钱的老妈妈处,于是用十千钱买了下来。原来杨贵妃当日在马嵬驿中缢死,仓促间被掩埋。车驾出发后,众驿卒都到驿中打扫馆舍,其中有一个姓钱的驿卒,在佛堂墙壁之下,拾得一只锦袜。他知道这是宫中嫔妃遗留的,便背着众人偷偷藏了起来,回家拿给母亲钱妈妈看。
钱妈妈见这锦袜上用五色锦绣成一对并头合蒂的莲花,光彩夺目,余香犹在,便说道:“这必定是那位亡故的妃子娘娘所穿,这样的好东西,实在不容易见到啊!”正看着,恰好有个邻家妈妈过来闲话,于是大家一起把玩了一番。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就有那些好事的人来借看。这个看了去,那个也要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