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隋唐演义 第91到第95回(第2页)

安禄山到了长安,听说马嵬发生兵变,杀了杨国忠,又听说杨妃被赐死,韩、虢二夫人被杀,大哭道:“杨国忠是该杀的,可怎么又害了我的阿环姊妹呢?我这次来正想和他们欢聚,如今已经绝望,这怨恨怎么能消除!”又想起他的儿子安庆宗夫妇被朝廷赐死,更加愤怒。于是命令孙孝哲大肆搜捕在京的宗室皇亲,无论皇子皇孙,郡主县主,以及驸马郡马等国戚,全部杀戮。又命令将被杀的宗室男妇,都剖去他们的心,来祭奠安庆宗。安禄山亲自前往设祭,那天在崇仁坊高挂锦帐,排下安庆宗的灵座,行刑的刽子聚集众尸,正准备动手剖心。说来也奇怪,一时间天昏地暗,雷电交加,狂风大作。刽子手中的刀都被狂风刮去,插在城垛儿上。霹雳一声,把安庆宗的灵位击得粉碎,锦帐全被雷火焚烧。安禄山大为恐惧,向天叩头请罪,于是不敢设祭,命令将众尸一一埋葬。

看官听说,前日玄宗出奔的时候,原本要和众宗室皇亲同行的,因为杨国忠劝谏阻止而作罢。如今众人都遭屠戮,都是杨国忠害的,这个贼真是死有余辜啊。

当日众尸虽然免去了剖心的惨状,但凡是安禄山平日所怨恨厌恶的人,都被杀害,还说:“李太白当日乘醉骂我,今天要是在这里,定当杀了他!”又凡是杨国忠、高力士所亲信的人,也都被杀戮。朝官跟随车驾出行的,他们的家眷在京,也都被杀。只有秦国模、秦国桢的家眷,都在事先远远避开,没有遭到杀害。内侍边令诚投降,把六宫的锁钥奉献给安禄山,派人到处搜查各宫。搜到梅妃江采苹的宫旁,找到一具腐败女人的尸体,就错认梅妃已经死去,不再追寻。幸好梅妃没有被贼人搜去,上皇归来后,得以团圆偕老。可笑杨妃在仓皇遭难的时候,还心怀嫉妒,劝谏阻止天子,不让梅妃同行。那知道马嵬兵变兴起,自己的性命倒先断送了。后人有诗说:“自家姊妹要同行,天子嫔妃反教弃。马嵬聚族而歼旃,笑杀当初空妒忌。”

安禄山下令,凡是在京的官员,有不立即来投顺的,全部处死。于是京兆尹崔光远、故相陈希烈,与刑部尚书张均、太常卿张垍等人,都投降了贼寇。那张均、张垍,是燕国公张说的儿子。张垍又娶了帝女宁亲公主,身为国戚,世代蒙受国恩,是名臣的后裔,没想到败坏家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安禄山任命陈希烈、张垍为相,仍然任命崔光远为京兆尹,其余朝士都授予伪官,他的势力非常嚣张。然而贼将都粗猛贪暴,全无长远谋略。攻克长安后,志得意满,纵酒贪财,不再有向西出兵的想法。安禄山也心恋范阳与东京,不喜欢居住在西京。

第93回凝碧池雷海青殉节普施寺王摩诘吟诗

自古以来,忠臣义士的忠肝义胆是天生的,原本就不分贵贱。有很多人身为高官,世代享受优厚俸禄,平日里谈起忠义二字,也能侃侃而谈、言辞确凿,可等到面临大节、身处危难时,就把这两个字抛到一边,只想着保全自身和家族,躲避灾祸、追求福气,于是甘心投靠叛逆,改变立场侍奉仇敌。他们自己明知今日所作所为,必定会招致万年骂名、遗臭万年,却也毫不在意。偏偏有那些地位不高、并非清流的人,君主平日不过把他们当作俳优看待,即便他们在患难之际贪生怕死、背叛君主投降贼寇,人们也只会说这类人哪里懂得忠义,不值得过分指责。却没想到他们竟能感恩图报,在令人伤心惨目的时候,独自激起忠肝义胆,不躲避刀锯斧钺,痛骂贼寇而死。这使得当时被囚禁的孤臣,听闻此事后饱含哀伤、引发感慨,将其形诸笔墨、写成诗词。这不仅为死者在后世传名,也让自己在他年免除灾祸。由此可见,忠义之事不分贵贱,正是那些践行忠义的人,更能够感动人心。

且说安禄山虽然僭越称帝,占夺了许多地方,东西两京也被他窃据,但他原本只是乱贼行径,并没有深谋大略。他一心只留恋范阳故土,喜欢居住在东京,不乐意待在西京。进入长安后,他命令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用军队护卫着将他们送往范阳,府库中的金银币帛以及宫闱中的珍奇玩好之物,都用车运往范阳贮藏。他还下令,梨园子弟和教坊诸乐工都要像往日一样侍奉,有敢隐藏躲避不出的,立即斩首。苑厩中所有驯象、舞马等物,不许失散,都要照旧整顿,以备玩赏。

看官听说,原来天宝年间,上皇留意于声色之事。每当举行大型宴集,先演奏太常雅乐,有坐部和立部。坐部的诸乐工都在堂上坐着演奏技艺,立部的诸乐工则在堂下站立演奏技艺。雅乐奏完后,接着是鼓吹番乐,然后教坊新声与府县散乐杂戏依次全部呈现。有时还命令宫女们各穿新奇艳丽的衣服,出到筵前清歌妙舞。那些装载乐器往来的,有山车、陆船等形制,都极其工巧。更奇特的是,每当宴饮至酣畅之时,命令御苑掌管大象的像奴,引领驯象入场。大象用鼻子擎着酒杯,跪在御前祝寿,这些都是平日训练好的。还曾训练了数十匹舞马,每当奏乐时,命令掌管马厩的圉人,把马牵到庭前。这些马一听到乐声,就都昂首顿足,回翔旋转地舞动起来,而且自然契合乐声的节奏。宋儒徐节孝先生曾作舞马诗:“开元天子太平时,夜舞朝歌意转迷。绣榻尽容骐骥足,锦衣浑盖渥洼泥。才敲画鼓预先奋,不假金鞭势自齐。明日梨园翻旧曲,范阳戈甲满关西。”

当年这类宴集,安禄山都能陪侍。那时他在旁仔细观察,心中充满艳羡,早已埋下不良的念头。如今反叛得志,便想照样取乐。由此可知,声色犬马、奇技淫物,恰恰足以引发大盗的觊觎之心。

那时安禄山所属各番部落的头目,听闻他得了西京,都来朝贺。安禄山想以神奇之事夸示哄骗他们,于是召集众番在便殿赐宴,对众人宣称:“我如今受天命为天子,不仅人心归附,就连那些无知的物类,也没有不感格效顺的。就像上林苑中所说的大象,见我饮宴,就来擎杯跪献;厩中的马,闻我奏乐,也都欣喜舞蹈,这难道不是神奇之事吗!”众番人听了,都俯伏呼万岁。

安禄山便传令,先让像奴牵出大象来看。不一会儿,像奴把那十数头驯象一齐牵至殿庭之下,众番人都注目观看,想看它们怎样擎杯跪献。没想到这些象儿抬眼望殿上一看,见殿上南面而坐的不是从前的天子,便都僵立不动,怒目直视。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个大象面前,要它擎着跪献,那象却用鼻子卷起酒杯,抛出去数丈远。左右都大惊失色,众番人掩口窃笑。安禄山又羞又恼,大骂:“孽畜,如此可恶!”喝令把这些象都牵出去,全部杀掉。于是停罢宴席,众人不欢而散。当时有人作诗讥讽:“有仪有像故名像,见贼不跪真倔强。堪笑纷纷降贼人,马前屈膝还稽颡。”

安禄山被象儿弄得难堪,因而怀疑那些舞马或许也会一时倔强起来,不如不看了,于是命令把舞马尽数编入军营马队。后来有两匹舞马流落在逆贼史思明军中。史思明一日大宴将领,堂上奏乐,两匹马偶然被系于庭下,一听到乐声,就相对而舞。军士不知缘故,觉得怪异,就用力鞭打它们。两匹马被鞭打,以为是嫌自己舞得不好,越发摆尾摇头地舞个不停。军士大惊,棍棒交加,两匹马顿时被打死。贼军中有人晓得舞马之事,忙叫不要打时,它们已被打死了,岂不可笑?

话分两头,不必赘言。只说安禄山在西京恣意杀戮,因听闻前日百姓乘乱盗取库中财物,便下令让府县严行追究,并且允许旁人诬告。于是株连蔓引,搜捕穷治,几乎没有一天停止。又有刁恶之人挟仇诬告,官吏不问情由就追索,波及无辜,使他们身家不保。民间虽然无日不思念唐王,相传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劲兵来恢复长安,不日将至。有时喧称太子的大兵已到,百姓们便争相奔走出城,禁止不住,市里因此一空。贼将望见北方尘土扬起,也都相顾惊惶。

安禄山料想长安不可久居,不如早回范阳,于是任命张通儒为西京留守,安忠顺为将军,总兵镇守关中;又命令孙孝哲总督军事,节制诸将,自己与其子安庆绪率领亲军及诸番将回守东都,择日起行。却在起行前一日,在内府四宜苑中的凝碧池上大宴文武官将,预先传谕梨园子弟、教坊乐工,一个个都要来侍奉。这些乐工子弟中,只有李谟、张野狐、贺怀智等数人随驾西走,其余如黄幡绰、马仙期等众人不及随驾,流落在京,不得不听凭安禄山拘唤,只有雷海青托病不至。

那日在凝碧池边的便殿上,摆设了许多筵席。安禄山坐在上座,安庆绪在旁边陪坐,众人按次序在下方列坐。酒过数巡,殿阶之下先大吹大擂,奏过一套军中之乐,然后梨园子弟、教坊乐工按部分班进入。

第一班依照东方木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青霄巾,腰系碧玉软带,身穿青锦袍,手执一面青幡,幡上写着“东方角音”四字,字是赤色,用红宝缀成,取木生火的意思。幡下引领二十名乐工子弟,都戴青纱帽,穿青绣衣,一簇儿站立在东边。

第二班依照南方火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赤霞巾,腰系珊瑚软带,身穿红锦袍,手执一面红幡,幡上写着“南方征音”四字,字是黄色,用黄金打成,取火生土的意思。幡下引领二十名乐工子弟,都戴绛绢冠,穿红绣衣,一簇儿站立在南边。

第三班依照西方金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皓月巾,腰系白玉软带,身穿白锦袍,手执一面白幡,幡上写着“西方商音”四字,字是黑色,用乌金造成,取金生水的意思。幡下引领二十名乐工子弟,都戴素丝冠,穿白绣衣,一簇儿站立在西边。

第四班依照北方水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玄霜巾,腰系黑犀软带,身穿黑锦袍,手执一面黑幡,幡上写着“北方羽音”四字,字是青色,用翠羽嵌成,取水生木的意思。幡下引领二十名乐工子弟,各戴皂罗帽,穿黑绣衣,一簇儿站立在北边。

第五班依照中央土色,为首押班的乐官头戴黄云巾,腰系密蜡软带,身穿黄锦袍,手执一面黄幡,幡上写着“中央宫音”四字,字以白银为底,兼用五色杂宝镶成,取土生金以及万宝土中生的意思。幡下引领四十名乐工子弟,各戴黄绫帽,穿黄绣衣,一簇儿站立在中央。

五个乐官共引领一百二十名乐人,齐齐整整地各依方位站定。才准备奏乐,安禄山传问:“你们乐部中的人都到齐了吗?”众乐工回答说其他人都到了,只有雷海青患病在家,不能同来。安禄山说:“雷海青是乐部中极有名的人,他若不到,就不算完美。可立即派人去唤他来,就算有病,也须扶病前来。”左右领命,飞快地去传唤。

安禄山一面让众乐人各自演奏技艺,于是凤箫、龙笛、象管、鸾笙、金钟、玉磬、秦筝、羯鼓、琵琶、箜篌、方响、手拍等乐器齐鸣,一时间吹的吹、弹的弹、鼓的鼓、击的击,声韵铿锵,悦耳动听。乐声正喧闹时,五面大幡一齐移动,引领众人盘旋交错、往来飞舞,五色绚烂,整个殿内生风,口中齐声歌唱。歌罢舞完,乐声才停,众人依旧各自按方位站定。

安禄山看了心中大喜,掀髯称快,说道:“我往年陪着李三郎饮宴,也曾见过这些歌舞,只是侍坐于人,未免拘束,怎比得上今日这般快意。如今所不足的,是不能再与杨太真姊妹欢聚了。”又笑道:“想我起兵已久,便得了许多地方,东西二京都被我攻取,赶得那李三郎有家难住、有国难守,平时费了许多心力教成这班歌儿舞女,如今不能自己受用,倒留下给我受用,岂非天数。我今日君臣父子相叙宴会,务必要极其酣畅,众乐人可再清歌一曲来劝酒。”

那些乐人听了安禄山这番话,不觉心中伤感,一时哽咽不成声调,也有暗暗流泪的。安禄山早已瞧见,怒道:“我今日饮宴,你们众人为何作此悲伤之态!”命令左右查看,若有泪痕者立即斩首。众乐人大惊,连忙拭去泪痕,强作欢颜。

却忽然听到殿庭中有人放声大哭起来,你道是谁?原来是雷海青。他本推病不至,被安禄山遣人强行逼来。等来到时,殿上正歌舞热闹,他胸中已极其感愤,又听闻这些狂言妄语,且又见安禄山恐吓众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声痛哭。当时殿上殿下的人尽都震惊,左右正待擒拿,只见雷海青早奋身抢上殿来,把案上陈设的乐器尽皆抛掷于地,指着安禄山骂道:“你这逆贼,受天子厚恩却负心背叛,罪当万剐,还胡说乱道!我雷海青虽是乐工,却颇知忠义,怎肯服侍你这反贼!今日是我殉节之日,我死之后,我兄弟雷万春自能尽忠报国,少不得手刃你们这班贼徒!”

安禄山气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叫快砍了。众人将雷海青扯下,举刀乱砍,雷海青至死骂不绝口。

雷海青死后,安禄山怒气未消,命撤去筵席,将众乐人都拘禁起来等候发落。正传谕时,忽有探马来报:皇太子已在灵武即位,连年号都定了,如今以山人李泌为军师,命广平王、建宁王与郭子仪、李光弼等分别统领军马,准备恢复两京。又报令狐潮屡次攻打雍邱,无奈雍邱防御使张巡既善守又善战,令狐潮屡次被击败。

安禄山听闻这些警报,遂下令即日起程回东京,另议调遣军将应敌。西京所存的宫女、宦官、奇珍玩物及一切乐器与众乐人,尽数带往东京。临行之时,安禄山乘马经过太庙前,忽勒住马,命军士将太庙放火焚烧。军士们领命,顷刻间四面起火。安禄山立马观看,火刚燃起,只见一道青烟直冲霄汉。安禄山正仰面观看,不想那烟头像圆环般下来,直冒入安禄山眼中。他登时两眼昏迷,泪流如注,不便乘马,另驾轻车而去。自此安禄山害了眼病,日甚一日,医治不愈,竟双目失明了。

安禄山到东京后,双目失明,不见一物,心中焦躁,时常想唤那些乐人来歌唱遣闷。又因雷海青之事,心中疑虑,不敢与他们亲近,想把他们杀了,又惜其技能,便暂且留着备用。

且说雷海青殉节之事被人们纷纷传述颂扬,这感动了一位有名的朝臣。这位臣子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上皇面前奏对钟馗履历的给事中王维。王维表字摩诘,原籍太原,年少时曾在终南山读书,开元年间进士及第,天性孝顺友善。他和弟弟王缙都有卓越的才华,王维更是博学多能,书画都达到了精妙的境界,名重一时,诸王驸马都以贵宾之礼相待他。他尤其精通乐律,所着的乐章,梨园教坊争相传习。曾有友人得到一幅奏乐的画图,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曲子,王维一见便说:“这画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当时有好事之人召集众乐工演奏《霓裳羽衣曲》,奏到第三叠第一拍时一齐停下,细看那些乐工吹弹敲击时手腕指尖的起落之处,和画图中所画的完全一样,众人无不叹服。天宝末年,王维官任给事中。

当安禄山反叛,上皇向西巡幸时,仓促间王维来不及随驾,被贼军俘获。他便服药致痢,假装患病,不接受伪命。安禄山一向看重他的才名,没有杀害他,派人将他伴送到洛阳,拘禁在普施寺中“养病”。王维本性极好佛理,被拘禁在寺中后,整日以禅诵为事。有时闲坐,他想起当年上皇梦中见钟馗挖食鬼眼,如今安禄山丧失双目,正应了这个预兆,如此看来,叛贼不久就会被扑灭。只是遗憾自己身为朝臣,没能随从车驾,反而被拘困在此,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瞻仰天颜。

正在悲思之际,忽听人说雷海青在凝碧池殉节,他细细询问缘由,得知了全部事情,十分伤感,望着天空哭泣。又想到梨园教坊所习的乐章中,很多是自己的着作,谁知今日却奏给贼人听,岂不是大大辱没了自己的文字。还想到雷海青虽然屈身乐部,平日却与众不同,是个有忠肝义胆的人,莫说贼人的骄态狂言,他耳闻目见之下,自然气愤难平。而那凝碧池本在宫禁之中,是大唐天子游幸的地方,如今却被贼人在那里宴会,实在是极为伤心惨目的事。

想到这里,王维取过纸笔,题诗一首:“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这首诗只是自写悲感之意,既没赞颂雷海青,也没拿给别人看。不想那些乐工子弟被安禄山带到东京后,因久仰王维大名,听闻他被拘禁在普施寺,便常到寺中问候,有人见到了这首诗,便你传我诵,一直传到肃宗的行在。肃宗听闻后动容感叹,时常吟诵这首诗。只因诗中有“凝碧池”三字,让雷海青殉节之事更加显着。

等到贼乱平定后,肃宗进入西京褒赠死节诸臣,雷海青也在褒赠之列。对于降贼和陷于贼中的官员则分别定罪。王维虽未曾降贼,却也是陷于贼中,本该有罪。他的弟弟王缙当时任刑部侍郎,上表请求削去自己的官职来赎兄长的罪。肃宗因记得凝碧池这首诗,赞许王维有不忘君主之意,特下旨赦免其罪,仍以原官起用,这是后话。

且说安禄山自双目失明后,性情愈加暴戾,虐待部下,使得人人自危。他心志狂惑,举动错乱,于是众心离散,连亲近之人都成了仇敌。真是恶贯满盈之际,上天先夺其魂魄。

第94回安禄山屠肠殒命南霁云啮指乞师

君王的尊贵如同上天、如同父亲,而违背天道、背弃父亲的人,罪行滔天不容赦免。然而若这类人被王师诛杀、伏法于国法之下,还算不上奇特。唯有叛逆之贼的报应,竟由逆子来执行——臣子刚背叛君主,儿子随即弑杀父亲,这既让人感到痛快,又让人觉得心寒。上天报应恶人,可谓巧妙地借他人之手行事。至于那些虽未做违背道义之事,却手握重兵、专制一方,全然不把国家土地存亡放在心上,只心怀私心、防备他人暗算、忌惮他人成功,坐视孤城危在旦夕的人,即便忠臣义士饿着肚子坚守、奋不顾身战斗,直至力尽神疲、痛心泣血地哀号求救,其情状不亚于当年申包胥在秦国朝廷痛哭,而他们竟拥兵不发、漠然视之,最终导致城池失陷、军将丧亡、百姓遭灾、忠良殒命,这类人与乱臣贼子又有何异,说来都令人发指!

且说安禄山自双目失明后,性情愈发暴戾,左右侍奉之人稍有不如意,便遭痛加鞭挞,有时甚至被直接杀死。他有个贴身内侍名叫李猪儿,日夜不离左右,却偏偏日日遭受鞭挞。更可笑的是,严庄作为他极亲信的大臣,也常因一言不合就遭鞭挞。因此,内外众人都对他心怀怨恨。安禄山深居宫禁,文武官将很少能见到他的面。此前他已立安庆绪为太子,后来他有个爱妾段氏生了个儿子叫安庆恩,安禄山因宠爱段氏,连带喜爱安庆恩,便想废掉安庆绪,立安庆恩为继承人。

安庆绪因失去父亲宠爱,时常遭鞭打,心中惊惧,无计可施,便私下召严庄入宫,屏退左右后秘密商议,寻求自保之策。严庄本就是个惯于劝人反叛的恶贼,近来又受安禄山鞭挞之苦,愤恨不已。他平日见安庆绪生性愚钝、容易操控,常暗自盘算:“若让他早日继位,便可凭我专权行事。”如今安庆绪来求计,他便动了歹心,想劝安庆绪行弑逆之事,却不好直接开口,只是沉吟不语。安庆绪再三追问:“我受父皇打骂还不算要紧,只怕他偏爱少子,将来有废立之举,先生务必给我出个长策才能无虑,还请不吝赐教。”

严庄慨然长叹道:“从来都说母亲受宠则孩子被抱,主上既宠幸段妃,自然偏爱段妃所生之子,将来废位之事必定会发生,殿下就别想继承大位了,只怕还有不测之祸,性命难保。”安庆绪惊愕道:“我没罪怎会如此?”严庄说:“殿下未曾读书,不知前代旧事,自古立一子废一子,被废的儿子有几个保得住性命的?总因猜疑忌惮,势必会赶尽杀绝,哪论你有罪无罪。”安庆绪闻言大惊:“若如此该怎么办?”严庄道:“以父亲的身份对待儿子,只能逆来顺受。”安庆绪问:“难道就无法逃避了?”严庄说:“古人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不过是说一家父子间教训督责时,若父母盛怒之下用大杖打来,若受重伤反使父母懊悔不安,还会让父母背负不慈之名,不如暂时逃避,所以说‘大杖则走’。如今父亲兼君主之尊,若起了杀子之心,只需一句话、一张纸就能成事,根本无处可逃,能逃到哪里去?”安庆绪道:“这非先生不能救我!”严庄说:“我若直言进谏,必定再遭鞭挞,还怕激怒主上,反加速灾祸,教我如何相救!”安庆绪道:“我是嫡出之子,若不能承袭大位已极可恨,怎肯连性命都丢掉?”严庄道:“殿下若能免于死亡之祸,便不会有废立之事了。”安庆绪道:“愿先生早示良策,我绝不束手待死!”

严庄假意踌躇半晌,说:“殿下既不肯束手待死,那若束手就必定会死,若想不死,就不能束手。俗谚说‘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话虽如此,但人逼到绝境就会生出计策。就像主上与唐朝皇帝,岂不是君臣?何况主上还曾是杨妃义子,也算君臣兼父子了,只因后来被逼迫得慌了,便不肯束手待死,竟起兵反叛,唐朝皇帝也奈何不了他,他不仅免于祸患,还攻城夺地、正位称尊,大快平生之志。由此推论,可见凡事须随时度势、敢作敢为,方可转祸为福,只是不知殿下能否行此万不得已之事?”安庆绪低头一想,说:“先生为我深谋远虑,我怎敢不从。”严庄道:“虽然如此,必须借一人之手,此人非李猪儿不可,我会秘密告知他。”安庆绪道:“凡事全仗先生扶持,迟则生变,越快越好。”严庄应诺,辞别出宫时,恰好遇见李猪儿在宫门首,便约他晚间到府中相商。

当晚李猪儿果然来到,严庄在密室置办酒菜,二人相对小饮。严庄笑问:“足下近日又挨了多少鞭子?”李猪儿愤然道:“别提了,我前后受的鞭子已不计其数,不知要被打到何时!”严庄道:“莫说足下,就连我身为大臣也常遭鞭挞,太子以储君之尊也屡被鞭挞。圣人说‘君使臣以礼’,又说‘为人父,止于慈’,主上这般作为,哪是对待臣子的礼仪、慈父的之道?如今天下尚未平定,万一内外人心离散,大事就完了!”李猪儿道:“太子还不知道,主上早已怀废长立幼、废嫡立庶之意,将来还有不可知之事。”严庄道:“太子岂会不知,日间正与我共虑此事。我想太子为人仁厚,若他早袭大位,我和你定有好处,不止免于鞭辱。怎地想个妙策,逼主上禅位于太子才好。”李猪儿摆手道:“主上如此暴戾,谁敢进此言,如何逼得了他。”严庄道:“若不然,我是大臣或许还略存体面,不便屡遭挞辱,足下身为内侍,将来不止于鞭挞,只恐他喜怒无常,一时断送了性命。”

李猪儿听闻,不觉攘臂拍胸道:“人生在世总是一死,与其无罪无辜俯首被杀,不如惊天动地做一场,拼得碎尸万段,也能留名后世!”严庄引他说出此话,便抚掌而起:“足下若真能行此大事,决不至于死,还能做个活命的功臣!只是你主意已定?”李猪儿道:“我意已决,但恐非太子之意,他顾着父子之情,怎肯容我胡为?”严庄道:“不瞒你说,我已启过太子,太子也因失爱于父怕有祸患,对我说‘凡事任你们做去’。我因知足下必与我同心,故特来相商。”李猪儿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明晚便行动。趁他这两日因双眼作痛,不与女眷同寝,独宿便殿,正好动手。但他常藏利刃于枕畔,明晚先窃去,便可无虑。”说罢作别而去。